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卫聂)弑君《秦时明月同人》   作者:焦糖布丁 文案 这个时代,战火烧毁家园,没有权势的人们无依无靠,只能在战乱中死去。 我们手握权势,站在黄沙吹过的边城。 这个时代,英雄辈出; 也是这个时代,至亲至疏白首不聚。 “你心目中理想的国度,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师哥。”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盖聂、卫庄 ┃ 配角:韩非、天明、赤练、白凤 ┃ 其它:强强   第 1 章   “痛痛痛……”   按着额际,那里的疼痛令人无法忍耐,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扶着额头哀哀叫着,脑子里一片混沌。   发生了什么事?   蓦地,疼痛到要炸裂的额际,有人温柔揉按,他一时半刻无法睁开双眼,但鼻间缭绕着好淡好淡的清爽香味,让他觉得安心。   「天明,别咬牙,这样会伤到自己……你先吸口气,再慢慢吐掉……对,就是这样……天明,你做得很好,再来一次好吗?」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孩,缓缓放松了眉宇,终于睁开眼睛。   在他面前半蹲着的,是一个成男的男人,穿着一身细麻布的交领长袍,墨色的里衣,袖口领口上绣着繁复的花纹。陌生又熟悉的容颜,毫不掩藏的担忧的眼神,就这样撞进他的眼睛。   这是一个很干净的男人,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蹦出这个想法。   “这里……是哪里?……我……又是谁?”少年人开口询问,他想不起很多事,一片光怪陆离的混乱。   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怔了一下,定睛打量了他一刻,手指仍按在他额际:“你……现在好些了吗?”   “恩。”少年人靠近他几分,露出茫然的神色:“我不记得我是谁?”   白衣男人收回手,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道:“你……叫天明,你的父亲,是我的至交好友。”   “我叫天明……”男孩默默念了几遍自己的名字,熟悉之感袭上心间,眼前的人更加亲切了,他不由问:“你……又是谁?”   “我……”白衣男人对这个问题明显更踌躇,许久才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男孩皱着眉毛看着他:“可你为什么被锁在这里?你手上脚上的镣铐是谁给你带上的?”   白衣男人一时语塞,低头看着盘踞身上的铁索铰链,无奈答道:“这……大概是因为我犯了罪……所以在这里受罚。”   “犯罪?”男孩不解的看着他,这个男人留着他记忆力的影响不多,但他却不相信他会犯下什么罪过,值得被人这样无礼对待:“你犯了什么罪?”   男人的目光垂下去,仿佛那目光也有千斤重,令他抬不起头来。   终于,男孩听见男人开口道:“或许……是挡了别人的路。”   “我叫天明,那么你呢?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的声音问道。   “你……可以叫我大叔。”   “大叔……可是,我觉得……你没有这么老。而且,我有一种感觉。”   “哦?天明,什么样的感觉?”   “我觉得,你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白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缓缓的露出一个算得上有温度的笑容。   “大叔……我还是头疼,为什么?”天明靠在男人身边,闭着眼睛哼哼,没来由的就是相信他是个好人。   “闭着眼睛,我教你吐纳,跟着的说的做就好……”   这里是哪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天明并不知道。   但每一天,天亮的时候,会有人把一日所用的水米放在斑驳掉漆的门口。   白衣人脚上套着沉重的镣铐,活动的范围无法越过门槛,所以没人取米取水的重任就落在天明的身上,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处的,也无数次的在男人面前低估:“呐,大叔,这是今天的食物,居然有两个菜。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东西送进来,哈哈,如果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呐?是不是只有饿肚子了?”   白衣的男人每次听见他这样说,就会笑着点头:“多谢天明了。”   时间过得很慢,这里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天明在墙上划上一道杠,这是他醒过来的第四十天了。他抱着胳臂吸气:“大叔,天气凉了,你会不会冷?”   白衣男人正望着窗外出神,闻言转过头:“天明,你是不是觉得冷了?”   天明吸吸鼻子:“嘿嘿,是有点儿。我看见叶子都黄了。”   白衣男人对他招招手,腕间的铁链顿时一阵哗啦哗啦的乱响:“那你过来,靠着大叔,大叔这里暖和。”   男孩子四脚并用得爬过去,窝在白衣男人的腰腹间:“大叔,你身上为什么这么暖,你不觉着冷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大叔教过你吐纳,你如果每天都好好练习了,就慢慢不会觉得冷了。”   男孩挠挠头:“大叔,你说的,是功夫吗?”   “是的,天明。”   “大叔,你会功夫?”   “天明,我……”   之后,是一种沉默,这样的沉默让天明有些受不了,他低下头,看见男人手腕上越来越明显的瘀痕,忍不住问:“大叔,你的手,会不会疼?”   男人摇摇头:“大叔没事,谢谢天明。”   这一次换做男孩沉默,许久之后他说:“大叔,总有一天,我会打开这个锁链,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张了张嘴,最后温和地说:“会有这样一天的,天明。”   第 2 章   时间久了,院子里对男孩已经没有新意,他觉得这里就是他的家。因为食物很少,男人和他许多时候只能吃一餐饭,剩下的时光男人大多数是沉默地坐在榻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枯叶渐渐铺满整个院子。   时间仿佛没有尽头,男孩的天性战胜了谨小慎微的顾虑,他开始在院墙四周找寻有趣的东西,一直到他找到一个排水的墙洞,顺着墙根往下挖土,不过几日,就足够他能把自己的头探出去。   墙里墙外,是两个世界。   天明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差点迷路。他迷路不是因为曲折,而是因为花团锦簇的美景。   虽是深秋,但石道整洁没有腐烂的落叶,池塘里也没有铺着厚厚的枯枝,菊花刚刚开过,虽然残了,却仍然透着生气,再往外走,树上裹着锦缎和棉絮,没有树叶的枝头上扎着彩绸,一派生机勃勃。   天明吓傻了,远处传来走动的声音,带着笑意。   也许是自惭形秽,也许是天生的警觉,男孩没有留下,顺着原路钻回萧瑟的院子。   男人仍然坐在窗前发呆。   天明走过,情绪低落。   男人转过头来看他:“天明,你怎么了?”   天明嘟嘟囔囔说:“我……大叔,我刚刚,出去了一下。”   男人的情绪有了一瞬间的波动,他的喉头动了动,最后说:“有人看见你吗?”   男孩摇摇头:“没有,我在他们看见我之前,就回来了。”   ……   男人忽然问:“天明,你是不是想知道这里是哪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孩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点点头。   男人摸摸他的头:“这里,是冷宫。你……你其实并不一定要和我一样留在这里。“   男孩忽然有点伤心:“大叔,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告诉我,就像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一样!”   男人沉默着。   男孩忽然受不了男人的沉默,他转身跑了出去。   男人没有阻拦他,他知道有些时候,一个人呆着,比两个人在一起更好。   天渐渐黑下来,仿佛从未开启过的斑驳木门忽然有了响动,男人知道这绝不会是男孩回来的预兆,他望过去,看着阴沉天幕下的门,缓缓打开。   一个穿着黑色绣金大氅的高大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一头白发在昏暗的暮色里像是流淌的月光。   男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是无力的叹息。   高大的男人有一双阴鸷的眼,像是某种野兽一样锐利。   此刻这双眼睛的视线所在男人的身上,然后,里面犯出缓缓的笑意——那绝不是让人舒适愉悦的笑容。   他身边站着侍从,卑躬屈膝不敢轻易抬头。   高大的男人迈步往里走,门外的侍从想跟上,却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都留在这里,谁也不许进来。”   众人低头应道:“是,王上。”   高大男人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坐在窗前的男人:“好久不见,废太子。”他顿了一下:“或者,我应该叫你师哥?”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   白色衣服的男人叹了口气,语气仍旧平静:“好久不见,小庄。”   第 3 章   白发的高大男人走进院子,天色黑起来,人的面孔在阴暗而内室里愈发模糊。但没有人敢入内点灯,因为他们的主上,刚刚让他们都留在外面。   卫庄踏上廊前的阶梯,他离屋里的人已经很近了。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他心情愉快,他打量着窗前的男人。   将近两个月的时光,他好像没有太多改变。这或许只是表现,没人能在经历这样巨大的变故之后,能够真的无所谓。   “师哥。”卫庄看了一眼盖聂手腕脚踝上的铁链:“看来这里很适合你。”   盖聂没有理会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只问道:“小庄,天明是不是出去了?你不要为难他。”   卫庄冷哼一声:“为难他?不,师哥你错了,我会盼着他长大,然后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因为你而死的。”   盖聂沉默着,只是眉间微微屛着。   卫庄愉悦道:“你说,那个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盖聂抬起头,这是今天第一次,他认真看着卫庄的眼睛:“小庄,上一代的恩怨,没有必要牵连到天明他们身上。”   卫庄沉下脸,他的目光阴鸷:“可是,你和我都没有幸免。”   盖聂叹息:“所以我还在这里。”   卫庄:“那么他们呢,凭什么能够无忧无虑的长大。”   “小庄……曾经——”   “我不想听!”卫庄忽然暴躁起来,他粗暴得打断盖聂的话:“我没兴趣听你提起曾经。我只知道你背叛了当初的誓言,背叛了鬼谷。而你,一直追寻的梦想,已经破灭了。”   “我……并没有……”   “你的国,不,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国,他——现在的主人,已经是我。”   这一次盖聂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腕间的精钢铁链。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有一个他曾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亲自命人给他戴上。   “所以,你要在这里赎罪,直到我满意为止。”   ……   男孩再次顺着墙根的洞穴爬出去,在花丛中抱着膝盖躲起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他又冷又饿,被深秋的冷风冻醒了。揉揉鼻子,正要爬出花丛,忽然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男孩顿时吓得一动不动。   宫道上走来的是巡夜的宫人,半夜三更两人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说这话。走得近了,男孩变偶尔听上几句。   “……皇上怎么去了冷宫呢……听说回来之后心情很不好。”   “嘘……你不要命了,那里关着的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呀……谁会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太可惜了。”   “谁让先皇是那样一个人呢,生生把儿子给害了,不然现在坐在上面的人可不就是——”   “我小时候还见过他,大家都说他是卫国几百年里第一贤明的人……”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先皇那样的人,居然能养得出这样一个贤人?”   “还不就是因为,他很早就被送走拜师学艺了,成年才回到宫里。不然你以为呢?你想想后来的那些个皇子们……”   “……还真是这样……”   声音走得远了,渐渐隐匿。   男孩从花丛里爬出来,在原地跺跺脚,顺着墙根又爬回院子。   这里到了夜里不会有灯,也没有炭火,一片漆黑,男孩正要爬回自己的小榻上去睡觉,就听见黑暗里有个声音说:“天明,你的衣服湿了。换下再睡,别病了。”   男孩一愣,对着说话的方向问:“大叔,你没睡?你怎么知道我的衣服湿了?”   黑暗里的人声音有点笑意:“我还知道你在杜鹃花丛里睡着了,头顶带着片叶子,鞋底沾着泥。”   男孩一听连忙摸头顿脚的。   男人的声音很低,但是莫名让他察觉到一种叫做安心的意思。所以男孩低着头走过去:“大叔……我……”他很想问问大叔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刚刚他听见那些人嘴里说起过的贤人,可话到了嘴巴,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嘟哝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发脾气的。”   男人一愣,声音更加温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第 4 章   燃烧的屋子,胸口被捅开大洞的女人,几乎被腰斩了的老人和小孩。   男孩躲在水缸里看着这一切,这一切好像和自己很有关系,但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突然又开始奔跑,没有止境的黑夜,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街道尽头,他已经累得无法思考,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他跑。   跑!   他听见耳边有人在大声喊叫:“找到了!这里!包围起来——”   又有人说:“小子,好样儿的,居然一个人跑了出来!快来这里,我带你去见太子——”   不,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谁?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死去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天而降,带着温和和担忧:“天明,你怎么了?”   “大叔!”   男孩子翻身做起来,喘气喘得似乎连心肺都要炸裂了一般,浑身上下几乎湿透了。   一阵锁链响动的声音稀里哗啦的,然后他感觉自己背一个干净温暖的怀抱给抱住了,手腕上搭上两根手指。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问:“天明,你这是梦魇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男孩子哭兮兮的声音说:“大叔,我、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很难受。刚刚那是梦吗?”   “是,那是梦魇而已。”   “可是,都好真实,我看到好多血,好多好多……还有死人,男人和女人都有。还有一个男人穿着盔甲……”男孩絮絮叨叨说着刚刚梦里看见的事物。   他没有看见男人自从手指搭上他的手腕之后,眉头就一直皱着,琥珀色的瞳孔有着深沉的忧虑。   絮絮叨叨久了,刚刚还清晰的画面渐渐消散,男孩子打了个呵欠,翻身抱着男人的腰,睡着了。   隔了几天,男孩子照例跑出去晃荡,回来的时候带着咋咋呼呼的神情:“大叔大叔!外面好热闹,到处都挂着红红的灯笼,树上绑着红绸呢!”   男人正在盘腿打坐,闻言睁眼:”哦?这个时节……“   男孩看见男人露出不解的神情,登时十分得意,背着手在男人面前摇摇摆摆走走来走去:“哈哈,大叔,这你就不知了吧。我躲在花丛里都听到了,宫里这是要办喜事啦,听说是什么莲花还是红花的郡主要成亲了。”   男人的目光有了了然:“红莲……是她呀。”   男孩子凑到男人跟前:“大叔,你好像认识这个人?她是谁?漂亮吗?”   男人目光有些悠远:“红莲是光禄大夫的掌上明珠,父……先皇曾经让她寄养在宫里承欢太后膝下,破例敕封了郡主。“还有有一些话,盖聂没有说,红莲自幼倾慕卫庄,此刻宫中挂红披彩,应该是卫庄大婚。   大婚……   盖聂忽然心头一窒,不知道端木家怎么样了?有没有受牵连。   喜庆的氛围在宫中蔓延,在一场近乎改朝换代的血腥政变之后,这样的喜事难能可贵。更难得的是红莲郡主历经两代君王一直圣宠不衰,想来韩家获得重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喜庆的气氛一直蔓延着,天明对于进出院子和躲避宫人也越来越驾轻就熟。刚刚醒来的无措已经消失了,他已经恢复到他原本无忧无虑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天明带回一个消息。   “大叔,原来那个莲花郡主要嫁的人不是卫王。”   这句话让盖聂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天明很得意用手比划:“我今天藏在花丛里,看见一个红衣服的女人,长得还算可以啦。就是一直在和一个白头发的人吵架……”   盖聂比较关心一个问题:“他们发现你了吗?”   天明挠挠头:“没有吧,从头到尾他们都在自己说话,没人看见我。大叔,你可别小看我呀,我用你教我的呼吸方法藏在花丛里,他们从来没看见过。”   盖聂忍了忍,还是决定不要打击男孩,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知道知道郡主嫁的人不是……不是卫王?”   天明立即被转移了注意,手舞足蹈地说:“我听见那个女人哭着说,为什么让她嫁给一个叫什么鸡什么无的人,怎么会有人要嫁给一只鸡呢?”   盖聂的目光一凛:“姬无夜。”   天明一拍头:“对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大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是什么人啊?”   盖聂站起身,身上的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他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一树片叶不存的树枝:“姬无夜是征西大将军,手握重兵。辅佐小……辅佐新王入主卫宫有功。”   天明好像有点明白了:“大叔,你的意思是这个什么鸡的将军立了功,所以卫王要嫁一个郡主过去奖励他?那她为什么哭呀?是不是这个鸡很丑啊?”   盖聂摇摇头:“红莲想嫁的人,一直都是卫庄……也就是现在的卫王。”   天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听到的关于“废太子”的话,也不敢再问为什么大叔的语气好像和卫庄很熟悉,他只能说:“所以她哭了,因为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吗?”   盖聂回头看着天明,神色有些担忧:“没有那么简单。”   天明一摊手,做出很了解的表情:“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卫王为了奖励一个大臣,把喜欢自己的女人嫁给一个什么鸡的丑男人,这个女人不高兴吗?大叔,别小看我,我都懂。”   盖聂目光低垂,看着手上的镣铐铁链,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缓,听不出情绪:“不是奖励,是要杀他。”   天明一愣:“杀谁?杀鸡吗?”   盖聂听见“杀鸡”两个字呆了一下,缓缓点头。   天明完全无法理解了:“大叔,我怎么听不懂了。”   盖聂叹了口气,慢慢说:“红莲倾慕卫庄多少年,她这辈子只会嫁给卫庄。逼着她嫁给别人,只会有一种结果……”   天明不解:“什么结果?”   盖聂低头看着他:“你太小,现在还不懂。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天明看着白衣男人出神地看着窗外,他似懂非懂。但在不久之后,他明白了盖聂说的意思。   有一种倾慕,叫做玉石俱焚。   第 5 章   临近冬节,郡主出嫁已经迫在眉睫,宫里张灯结彩的。   天明仍旧每天出去游荡,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红色衣服的女人,也没见过白头发的男人。   冬至前一天,小院难得送来一餐看起来颇为丰盛的餐食。天明高高兴兴拿进来放在桌上,对盖聂说:“大叔,今天不用我们自己生火做饭,就有吃了的,真好!”   盖聂原本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看着食盒。   天明揭开盖子,一下子眼睛亮了,忍不住就用手去夹其中一块烹得喷香的肉。   忽然一双手横着他面前将他手里的肉打掉,然后才想起锁链哗啦的声音。   天明惊讶得看着盖聂:“大叔?你怎么突然就过来了?我什么都没看清呀——”   盖聂没说话,用食盒的竹箸夹起一段肉干放在鼻尖细闻,眉头微微皱起来。   天明看着掉落地上的肉瘪嘴欲哭:“大叔,你怎么了?掉到地上了好可惜,洗一洗应该还能吃吧?”   盖聂放下竹箸,低头看着天明:“天明,这些不能吃了。”   天明睁大了眼睛看着食盒里丰盛的菜肴,吞了一大口口水:“大叔,为什么呀?只是掉到地上而已。”   盖聂盖上食盒的盖子:“有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   天明立即被吓到了:“大叔,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杀我们?”   盖聂缓缓点头:“应该是这样。”   天明立即开始原地乱转圈:“那一定是那个白头发的大坏人了,我们被关在这里,除了他还会有谁想杀我们?”   盖聂摇摇头:“不是他。”   天明停下了,盖聂的冷静感染了他,安抚了之前的焦躁和恐惧,他看着男人问:“大叔,你为什么这么说?”   盖聂看着门口:“大坏人让人只送来黍米和生食,就是为了避免有人从中做手机。要杀我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天明有些呆:“大叔,你说大坏人每天只送东西让我们自己生火做饭,其实是在保护我们?他也不是那么坏?”   盖聂皱起眉头,斟酌了一下回道:“也不能说是保护,他只是,还不想我死。”   天明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那,大叔,卫庄不想杀你是好事啊,怎么你还皱着眉头?”   盖聂低头看着腕间锁链:“因为下毒的人,已经把手伸到这里,这说明一些事,已经发生了。这,正是我担心的。”   天明走过去,拉着盖聂的手:“大叔,你在担心什么?有人要杀我们吗?你不要怕,以后我偷偷溜出去偷吃的回来,不吃这些东西就是了。”   盖聂嘴角忽然笑了一下,晃得天明眼前一花。   然后他听见男人的声音。   “天明,你想离开这里吗?”   “大叔,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想离开这里啦,可是离开这里,没有你,我又能去哪儿呢?”   盖聂一愣,蹲下|身摸摸天明的头:“跟着大叔,可能要饿肚子,会很辛苦。你还愿意吗?”   “大叔,我要跟着你!”   “天明……”   “这里只有你对我最好,我哪里也不去。”   “好,那今天,大叔就和天明一起饿肚子。”   第 6 章   第二天正是冬至,冬天里最好的一个节气。卫国王宫里忙忙碌碌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太忙碌了,尽然忘了给小院送水米生蔬。   天明年纪小,经不住饿,更何况是一连两天。他委屈地窝在盖聂身边哀叫:“大叔,他们是不是看都不死我,所以打算饿死我们呀……”   盖聂除了低声安慰他,就一动不动坐在窗前看着月升日落,天狼星渐渐出现在中天。   “大叔,你一直望着窗外,在看什么?”   盖聂没有回头,他说:“白虹贯日,运交华盖,此不吉也。”   “大叔,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盖聂回过头,看着已经燃尽的烛台:“郡主出嫁,就算卫王亲临将军府,宫中也该有宴席。这个时辰,宫中不应该这样安静。”   天明挠挠头:“是啊大叔,今天一整天外面都吵吵嚷嚷的,很热闹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就突然安静了?”   盖聂皱着眉,忽然道:“有铁甲步兵的声音。”   天明支棱起耳朵,然后问:“大叔,平时这个时候也会有士兵来来回回巡逻啊。有什么特别吗?”   盖聂站起来靠近窗外看着院墙之外隐隐约约映出的火光:“平日巡夜是宫里侍卫以及卫王直接统御的健骑卫,因为贴身保护卫王的缘故,他们身上的铠甲都尽量轻巧,方便活动。但你听,今天是锁子甲与铜甲的声音,绝不是健骑卫。还有,宫中最忌明火,巡夜都是用灯笼,今夜用的确实火把。”   天明已经佩服地五体投地,站起来踮着脚尖一起看着院墙:“大叔,你太厉害了。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盖聂没有低头:“有一种可能,卫王不信任身边健骑卫和宫廷侍卫,特意调集步兵营的人勤王;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也有人矫诏,趁着宫中嫁郡主,利用漏洞调集铠甲军入宫。”   天明声音有了恐惧:“大叔……你的意思是……”   盖聂的声音也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担忧:“很有可能,是姬无夜可能看破了卫庄的用意,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他是征西将军,在铠甲营、铁甲营和骑兵营里很有威信,势力稳固。卫庄刚刚当上卫王不久……这个时候可能宫里的势力还不曾收拢。”   天明的神情随着盖聂的话一直在变化,先是担忧再是欣喜:“大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是不是今晚是个机会,我们说不定可以趁乱跑出去?”   盖聂问他:“天明,你很想离开这里?”   “那是当然,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还有人要在饭菜里做手脚害大叔。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盖聂脸上持续了两天的忧郁神情忽然消散了,他朝着天明露出一个微笑:“好,我们一起离开。”   天明翻身下榻,从怀里摸出一个奇怪的棍状东西:”大叔,你等一下,我试试这个能不能打开你身上的锁。只要锁一打开,我们就可以立即离开这里啦。“   盖聂微笑地看着他。   然后在天明惊讶的目光中,手指一翻一扣。   然后,天明就看见从他清醒以来,一直锁在盖聂手上的镣铐,这如同破碎的木片一样,叮铃哐啷掉落在地。   第 7 章   在天明呆滞的目光中,白衣男人仅凭手指的力度就捏断了腰间的铰链,接下来是脚踝上的镣铐。所有束缚的累赘离身之后,白衣男人低头审视手腕上被铁环摩擦出的深色痕迹。   似乎不满意以这样的痕迹走出这个院子,他伸手扯下卧榻之上的布单,撕成一条一条,细细将手腕的瘀痕缠好。   这时候天明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叔……原、原来你这么、这么厉害啊……“   盖聂整装完毕,看上去像是正要奔赴宫廷晚宴的王侯将相,而非刚刚挣脱困锁的囚徒。   他微微弯腰,对着天明说:”等会儿兴许人多且乱,我怕顾不过你。你最好藏在一处地方,等我来接你一道走?“   男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叔,我们不一起离开吗?“   男人摸摸他的头:”大叔需要先去做一件事情,再带你一起走。“   ……   漆黑的夜,燃烧的火把。   本应该是征西大将军的姬无夜,此刻全副戎装骑在他的马上。从将军府到卫国王宫的整条道路已经被他的铁甲军和骑兵包围。   白色长发的男人坐在御辇之上,额头上带着绣金抹额,他的头微微侧着,一只手撑在御辇的扶手上,手指支着下巴,面上一点儿也没有被人逼宫的神情。   他的语气仍然在低沉中,带着一线轻蔑:”没有我的兵符,私自调集军队入城,大将军这是新婚太高兴,忘记国家法度了吗?“   姬无夜冷笑:”国家法度,呵呵。卫庄,你这个乱臣贼子才是最没有资格和本将军说这句话的人!先王带你卫家有知遇之恩,谁知你却不思忠君报国,反倒联合西狄族叛乱,屠我卫国子民。你才是逆臣!叛臣!卫国的罪人!“   卫庄闭着眼,皱起眉,却不为所动。   街道上本该宵禁,因为今天是红莲郡主下嫁征西大将军,卫王特许与民同乐。谁知遇上步兵铁将军入城,大家诚惶诚恐躲入就近客站茶楼或是熟悉的民宅。但,刚才这番话,多少会被人听去。   这些愚昧无知的人,只会人云亦云……到时候,只不过是再多流很多无畏的鲜血而已。   卫庄冷笑着。   他不是某个顽固迂腐自以为正义的人,不会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悲悯情绪而束手就擒,甚至将自己的一切拱手相让。姬无夜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得了他?   所以他慢慢开口:”天下人都是些愚昧的人,我以为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到今天,至少是个懂得这场游戏规则的人。想不到,你也不过是愚昧人中的一个。“   姬无夜面上带着义正言辞的气势,他用手中□□指着卫庄:“你这逆臣,不仅逼宫杀了先皇,还背弃誓言毒死了昔日与你一同长大的太子。我卫国以民为本,你却在这里处处贬低百姓——你这样的人,如何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手边的铁甲兵童声高喝:“诛叛臣!匡扶卫国!诛叛臣!匡扶卫国!”   卫庄冷漠地笑着,事实上,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能引起他的情绪。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随着卫家一族的喊冤覆灭,消逝了。大厦将倾,用卫国来给卫家陪葬,想来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卫庄勾起嘴角。   之后,在废墟之上,总会有人出现,重建一个更好的卫国。   在窃窃私语中,左丞相从卫王座下上前一步。他身着紫色儒衫,额前一撮碎发,趁着挺括的鼻子和薄唇,显得高洁如玉,他开口道:“大将军,先王卧病数载,这是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太子行踪飘渺难寻,先王归天之前临危传召,卫少保监国,若太子三月未归,少保临朝,将军当日不也是在场?”   姬无夜冷笑道:“韩非,卫家如何灭族你知我知。先王会不把王位留给太子反倒让逆臣的贼子做监国,谁人相信?”   韩非道:“古之圣贤,帝尧让位于舜君,虞舜让位于夏禹。今先王贤明效仿古之圣贤,有何不可?”   姬无夜桀桀怪笑:“早闻韩非诡辩之才,今日得见非同一般。本将军却是有证据握在手中!你可敢当面对质?”   韩非面上毫不动摇,一派云淡风轻:“哦?”   姬无夜道:“先太子早已回到卫国,此刻,他就在宫中。”   卫庄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也并不开口,只是眉宇间微微一动。“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姬无夜说:”或者说,先太子的尸体,就在宫中——“   一时间双方军队都有些哗然。   第 8 章   先太子的名声在外,自他十七岁起变传遍列国,如今已有十年之久。卫庄临国的最大理由就是太子未归,国不可一日无君。之后,由左丞相牵头,三公应和,启动了卫国”九公推举“之法,推举监国卫庄临朝。   如果太子早就回来了,这一切,就都是一个骗局。   众人面面相觑。   而一直懒得说话的卫庄,睁开了眼睛。   韩非皱着眉,姬无夜说得太过肯定,他不知道此刻他的拖延法,能不能有效。或许是他冷血,他早建议过卫庄斩草除根,不要留下祸患。但卫庄执意不肯,却又故意不闻不问……以至于他们现在,一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被姬无夜的人找到,甚至灭口了。   如果真让人在宫里头找到了……他的尸体或者本人,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会是导致卫国再一次腥风血雨的根源!   所有人都在等待坐在御辇上男人的说法,就连韩非也不例外。   卫庄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这一切都太无趣。看这些人汲汲营营,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他们可以黑白颠倒,可以欺君罔上,可以诬陷贤臣,可以害的别人家破人亡。   既然他们让自己没有了家,那么自己也可以让这里所有人都无家可归!   远处的街道尽头忽然有吵杂的声音传来。   卫庄勾起嘴角。   姬无夜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对面这个男人的身上,看见对方这个神情,忽然心中微微一紧。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自己没有算到?   就在这个时候,将军府的家丁连滚带爬赶来,他的衣着狼狈,完全没有喜宴上应该有的得体,衣襟都被拉松了,脸上都是黑色的痕迹。一到姬无夜跟前,就抱着他的脚大叫:“将军,府里走水啦!”   姬无夜一怔,一脚踢开他:“怎么回事?”   那家丁哀嚎:“是夫人——是新夫人不知为何点燃了喜房!”   姬无夜面目狰狞:“怎么没有人看着夫人!?还有你来做什么,还不去救火?”   家丁战战兢兢:“夫人闹着要寻死,属下分身乏术,既要着人救火,又要看顾夫人那边——”   “哼!她要死,就打断她的手,嘴里堵上布!等着本将军回去之后,再好好拷问——”姬无夜的目光直刺卫庄,他咬牙切齿道:“本座倒要问问,看看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指使郡主刺杀亲夫!”   那家丁正要应声,谁料又是一个跌跌撞撞的总管打扮的人冲出人群,面如死灰,对着姬无夜哀声道:“将军,不好……”   姬无夜看见这人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那人颤声说:“将军……马厩……着火了!”   “什么?!”姬无夜面目大震。   众人一愣,先前说新房失火时,姬无夜怒大于惊,而此刻不过一个马厩走水,姬无夜的神色明显更加震惊。   韩非一喜,恐怕将军府的马厩里藏了不该藏的东西,才会这样,也不知是谁歪打正着,烧着了马厩。   卫庄原本意兴阑珊,却在听闻将军府马厩走水时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他侧头看了韩非一眼,对方向他轻轻摇摇头。   姬无夜面上青青红红一阵变化,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在痛苦抉择。这样的犹豫不过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直指卫庄:“你这弑君篡位的逆贼!今日老夫就算是拼了家门不要,也要替先王报仇!替太子鸣冤!来人啊!”   步兵的步伐整齐划一,手中的长矛寒光在夜色里闪烁。   韩非叹气,不管谁胜谁负,今夜在这样的街道巷陌一场激战,明天卫国飘摇动荡的局势就会传遍西秦北齐和南楚,说不定人人都会想来分一杯羹……   姬无夜此刻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许多,咬牙道:“听我号令,阻挡着杀无赦!”   却在此时,一个略显冷清的声音响起来。   “姬无夜,你,要替我鸣冤?”   众人一愣,韩非也是一怔,他连忙看向卫庄。   卫庄此刻毫无表情,他的目光看着围墙之上的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人,一个身量很高并不瘦弱的男人。   他的长袍被风微微吹起,手里捉着一把铁剑。   火把的光线不足以照亮他的脸孔,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但是,姬无夜却在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变了脸色。   第 9 章   一夜之间,帝国猛将陨落,身死大婚之夜。   一把冲天大火,从马棚烧起,一直烧到居正殿和新房。阖府上下死伤不计其数,据说因为喜宴畅饮的缘故,连前来道贺的宾客也死了好几个。喜事变丧事,百姓不免唏嘘姬无夜无福消受郡主下嫁的福气。   与此同时,坊间也有流言开始四散开来,姬无夜怒指新帝谋朝篡位,才是弑杀先帝的元凶,甚至囚禁前太子。谁知半路突变,马棚起火烧出被克扣的军饷和白银黄金,前太子突然现身破了姬无夜信口谣言,事实上,姬无夜意图谋反,半夜在深巷拦截新帝御驾意图篡位。   一把火,乱党服诛,谋逆□□。   风声,水声,滔滔不绝。   盖聂立在突起的巨石之上,他的衣袍染了血,已经干涸成暗红的颜色,看起来有些狼狈。   四周是黑色软猬甲的帝王隐秘卫,历代卫王的贴身暗卫,由帝王最信任的人统领训练。这一代帝王身体早被酒色掏空,他信任的人很少,杀的人很多。杀的人里面,就包括了上一代隐秘卫的统领。   这个人,盖聂曾经很熟悉。   这个人,是卫庄的父亲。   马蹄声踢踢踏踏,越来越近了。隐秘卫早已心随意动,无需帝王开口,就自动分开一条路,让骑在雪蹄紫马上的帝王露出来。   卫庄嘴角勾着,像是享受捕猎的猎人那样,好整以暇看着前面的人:『怎么,终于不跑了?』   盖聂看向来人,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小庄,围捕三日,实在不应该在我这浪费时间。』   『哦?』卫庄的声音带着愉悦:『姬无夜死了,你是这个帝国最后的威胁。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斩草除根?』   盖聂看着他的眼睛,反倒带着一点叹息:『小庄,你受了伤,杀不了我。』   卫庄:『你可以试试。』   盖聂没有动,反倒说着不想干的话:『经此一役,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这一点不必我多说,你我自幼一道修习治国人臣王道……你父亲——』   『你不配提我父亲的名字!』卫庄忽然打断他:『该怎么做,不用你说。』他的语气藏着风雨欲来的压抑,是伤口被强硬撕开的暴怒。   盖聂继续说:『西秦戎狄是大患,原本留着姬无夜不杀也是因为武将一系后继无人,丞相李斯把持朝政多年,门生遍地,拔出党羽不可一蹴而就……』   『逃够了,你弱肯束手就擒,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李相门人中,邓魏简雍皆是贤能有才之士,为了报国不得不受李斯胁迫差遣,你可善加利用。』   『还是你以为,你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朝中事,我不担心你。唯一难的是西北用兵,身为帝王不可以身犯险,当知人善用。如今朝中无人接替姬无夜,若一定要选,高渐离可暂且一用。』   卫庄忽然笑起来:『说到底,你还在为荆轲留下的那个孩子铺路,你以为不得不启用高渐离,我就要对那个孩子投鼠忌器?』   『小庄……稚子无辜。』   『荀夫子教帝王之道时,第一句话就是王道无情灭人欲。你以为斩草除根的话,我是说说而已?』   盖聂望着山崖地下烟雾弥漫的空寂之地:『姬无夜的罪名不必昭告天下,反倒会被有心人利用。不如就以走水为名加以抚恤,那几个同党既然你已经趁乱杀了,也就留他们家人一条生路吧。』   卫庄看着他的背影:『……师哥,你可知为何当日荀夫子言你若在江湖,必是一代名侠,但若为君,却是成王败寇史书难评?』   『……』盖聂沉默着,没有回过头。   卫庄忽然暴怒起来:『十三年过去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一样犹豫,一样怯懦!』   你什么都保护不了,却总是想保住所有人!   你……注定会失败。   第 10 章   一面是万丈深渊,一面是追兵围捕。   卫国的城墙修筑在这里,一事抵御外敌,而来也是借助天险的意思。这里,也曾经是他们少年时代一起玩耍探险的地方。   盖聂的目光有点怀念:”太傅当年的确是说过我不如你,小庄……“   卫庄的神情阴沉难辨:”可惜他太愚蠢,他的愚蠢不仅害死了他自己,也害死了府里所有人。现在,你还觉得我会像他一样愚蠢吗?“   盖聂的目光朝他看过来:”小庄,你会做得比我好。“   卫庄嗤之以鼻:”多说无益,不如束手就擒。“   盖聂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微垂,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等待。   卫庄笑起来:”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看来你还是傻。“   盖聂的脸色忽然有点白,目光中带着明了。   ”这个世道,人都是追逐着利益而生,你凭什么以为,会有人不一样?“   盖聂握了握手中的剑,这是他在乱军中夺得的,此时已经刀刃翻卷,满身伤痕。   卫庄眼睛眯起来,淡淡蓝色的瞳孔在烈日下想得透明一样。就是这一双眼睛,被先帝的国师说成不详的孽人,天生异瞳异发,总有一天会葬送国祚。所以他的族人就该死么……   卫庄压抑住一点嗜血的念头,笑说:”师哥,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盖聂抬头看着他,握剑的手一紧。   卫庄做了一个手势,身后便有一个黑甲侍卫抓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上前,小孩的嘴被捂住,只能不停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盖聂面露担忧,又强行压下。   那小孩被松开嘴,当即哇哇大叫:”大叔!大叔!我没用,我被他们抓住了?你——是不是受了伤!严不严重啊!“   卫庄咧开嘴角:”师哥,该怎么做,你清楚了吧?“   盖聂的目光落在卫庄脸上:”小庄,你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动手。“   卫庄的瞳孔盯着他:”师哥,这么多年过去,你以为你还了解我么?可笑……“   盖聂转过身,背对卫庄,看着脚下万丈深渊:”小庄,我从那里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你,留不住我。“   卫庄眼中闪过兴奋和狂热:”很好!“他挥挥手,身后立即有黑甲卫手持弓箭列队而前,弓箭并非寻常三头倒勾箭头,而是铁爪连着细细锁链,专为围捕锁人设计。   ”你大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走出这天罗地网的包围!“   盖聂忽然仗剑运气,一声清喝拔地而起,与此同时铁剑离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向卫庄飞来!   尽然是百步飞剑——   铁甲卫如临大敌,这是盖聂成名绝技,十三年前便名扬六国。飞剑一出绝无逃脱的可能。铁甲卫纷纷回撤保护卫庄,铁爪箭头也在仓皇间急急射出,直取凌空飞度之人。   卫庄眉头一皱,挥动鲨齿劈断最近数支铁爪箭头,道:“我要活的——”   卫庄仓促出剑,毕竟是晚了一步。   他们距离不算近,在弓箭的射程之内,意味着也在百步飞剑的杀阵之内!然后当大家发现百步飞剑的剑势在靠近御驾之时已经出现后继无力时,才想起出剑之人奔波逃命整整三日,早已是樯橹之末,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高手过招,机会常常只在呼吸之间。   只这回撤的一呼一吸下,盖聂的身形已经跃起,足尖踏离城墙最外边的巨大高台,如同一直张开翅膀的鹏鸟一样,朝着雾气弥漫的悬崖坠落下去。   “犯人跳崖了——”有人大声呼喝起来。   这时一线黑色鎏金的虚影划过天空,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他们的王纵身跃起,黑色的大氅在剧烈山风的吹拂下鼓涨着,像是追逐猎物的大隼。   “王!大王!不可呀——”   众人在反应过来之后惊叫此起彼伏,这里是万丈悬崖,从来没有谁跌落下去还能生还。   国相韩非大叫道:“墨鸦白凤何在!”   黑白两道风影不知从何忽然出现,足尖在原地一点之后朝着城墙的地方略去。   韩非紧皱眉头,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卫庄是个枭雄,但是盖聂对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大到居然不管不顾的地步。他们的国家刚刚才经历过了一场政变,王族的最后一个成员刚刚才自己跳下去,他们没有力气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事情。   山风凛冽,悬崖上突出的一块巨石上,吊着两个人。   卫庄单手扣住突出的岩石,另一只手绞着爬岩的藤蔓,藤蔓的另一头,缠在一个人染血的男人身上。   盖聂徒手扯了扯卷住自己的蔓条,有点无奈地说:“小庄,你这样以身犯险,不值得。”   卫庄此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这让他看起来很可怕。   “你不会以为这下面的机关洞,我还保留着吧?”   盖聂的目光微有波动,好像带着怀念,又好像在感叹最后退路的断绝。   第 11 章   这么一瞬间,黑白的影卫也腾空攀附在靠近的悬崖巨石上,抛出精钢铁链,先是一左一右锁住卫庄的半身。   卫庄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盖聂的失败:“固执的代价,往往是你无法承受的。师哥,你准备好了吗?”   话音刚落,白凤的铁链就在空中划开云雾,直向盖聂而来。   被藤蔓缠住的男人仰头看着卫庄,嘴角带着一点动容:“小庄,既然回不去了,就应该斩断过往。”   卫庄的目光一动,咬牙道:“你敢——!”   话音未落,就看见盖聂挥动唯一能动的袍袖,手臂聚起剑气,朝着牵绊二人的藤蔓斩过去。   “盖聂!”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那金色的绞索刚刚触及盖聂的衣袍,就被失去依托开始下坠的人一脚踢开。   卫庄的声音充满了压抑:“拦住他!”   墨鸦与白凤对视一眼,都摇摇头:“王,下面太危险了,唯一落脚的山洞已经被毁,落下去的人,九死一生——不值得——”   卫庄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着实可怕,像是酝酿了风暴一样压抑:“去找!他要死,也必须死在我手上!”   卫庄不相信盖聂就这样死在涯底,但是下到深谷搜索的健骑卫和步兵都一无所获。   他们在山壁上找到血迹,在谷底找到或是陈腐干瘪、或是新鲜的白骨残肢,但这一切都不能让卫庄点头让他们停下搜捕的脚步。   人会疲惫、心会累,但是好像只有搜捕还在继续,人就一定活着一样。   无理取闹。   韩非对卫庄的做法感到担忧,但他更烦躁的是西线的军报已经交上来几天了。卫庄一直不看不批阅,就好像边境的屠杀不曾出现一样。   韩非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他要做些什么才行。   “是你!是你逼死了我的大叔!你这个坏人!”   卫庄看着面前的小孩,冷冷的,连杀掉他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他说:“你说我杀了他?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孩童的头发竖立着,和他的父亲一样,认准的事情就一路走到底,他大叫着:“是你!一定是你!你这个坏人!害了我爹,还要害我大叔!”   卫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应该感激我。不是我,你就是那个认贼作父的人了。”   孩童倔强地看着他:“你骗人!骗子!我是不会相信你说过的一个字的。”   卫庄转过身,他脸上嘲讽的笑容消失了:“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手刃仇人了。“   孩童大哭起来,对抓住他的人拳打脚踢。   卫庄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一切实在都太无趣。   赢了又能怎么样?   没有了对手的胜利失去了意义,他连报复的人都失去了踪影。   漠北边城,一道冬天百草枯萎的时候,就是黄沙漫天的景象。   起伏的草原丘陵看不见一只牛羊,千里孤寂的道路上,一个独行的人迎风艰难地走着。   他的脸色很差,像是还没有从重病之中恢复过来,但他的脚步坚定,一步一步踏着黄沙孤独向前。   漠北的哨卡盘查,异域的面孔与中原人的脸孔混杂其间,人人脸上都是风霜愁苦的神情。   “名字。”哨兵对着独行人一抬下巴。   形似重病的男人掏出路上逃兵抛弃的户牌:“我叫成叔旅,字子聂。“   哨兵对着人看了看,这里连年战火,已经没人愿意来,他把户牌递回去:“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病重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投军。”   ……   第 12 章   新到来投军的民丁都被安排在一处屋棚暂住,吃的是干硬的粗粮饼子,没有火炕,就在烧红的石头上烤熟,就着水吃下去。   漠北的水很珍贵,那条碴布河是戎狄人的地盘,他们可以放肆的饮马汲水,而卫国的人每天只有一个牛皮水袋的水能喝。   每一个兵丁都要被排查户籍,为的是防止奸细混入部队在关键的时候捅大军一刀。大营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服役的军士多少年不能回到妻女身边,多少人不能给父母送终,人人都是愁眉苦脸。   盖聂到来的第三天,戎狄突然来犯,在边境之地抢掠朝廷刚刚发下的粮草。   彼时盖聂正在木棚中闭目打坐调理内息,账外忽然响起凄厉而仓惶地号角之声,然后是急促的奔跑与吆喝。有人在账外大声叫道:“蛮子来了!快拿兵器!”   盖聂身边的人,叫李进,五大三粗,来边塞之前是个种田的农夫。他刚刚啃完一只干粮,闻言站起来:“怎么回事?”   盖聂睁开眼:“三长两短,这是敌人突袭的示警。”   两人几步走出屋棚,站在空地上,远远看见烽烟升起。盖聂说:“这个距离,敌人已经近在眼前……”   李进握紧劝:“狗崽子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话音刚落,远处有人骑着一匹瘦马过来,对着屋棚里等着排查的姓兵丁大叫:“都跟我走!去拿起兵器!快!后退的流放塞外!这是军令!”   ……   从来不曾如此贴近边关,贴近凌冽的朔北寒风。   北风劲烈,处处衣袂烈烈作响。   没有多余的铠甲,不曾记名的兵丁们一面盯着由远及近的蛮族敌人,一面互相留下名字——没有人能肯定今天晚上是否还有机会啃到干硬的馕饼,抱怨朔北的寒夜。   他们不曾训练过,连防身的铠甲也没有,死亡的阴影来得太快。   李进对盖聂道:“我叫李进,家住三树村东头,有个未婚妻叫山枣。如果我回不去,你记得帮我带个话,让她改嫁。”   盖聂沉默着,慢慢点点头。   李进叹了口气:“小兄弟,一会儿杀敌你跑慢点儿,我看你一声不吭面色不好,身子骨也是大病初愈的样子,有机会回去,就回去吧。”   盖聂一怔:回去……他已经没有地方回去了。   战鼓终於擂起来,一阵急过一阵──但恐怕已经太迟──   李进下了很大决心:“山枣是个好姑娘。若我死了,她不肯改嫁的话,好兄弟,你——替我照顾她!”   山呼海啸般呐喊刹时响起,振聋发聩。   正面迎敌的位面已经响起惨叫声。   盖聂握紧手中的剑:“这里,是我的国!我的家!我——哪儿也不会去!”   第 13 章   先王在世时,戎狄与卫国边境的滋扰从来不断,近三十年来,每回都以卫国忍气吞声为结束。这似乎成了一个惯例,朝中的人,都在等着军报传来,等着朝廷抚恤,等着筹措粮草、等着再度招募百姓征兵填补死去的人数。   幸好戎狄人不喜欢关内的生活,他们曾经占领过城池,但不习惯住在木头搭建或者石头垒砌的屋舍里,他们更喜欢以天为庐地为床的游牧日子,所以卫王只用一些粮草珠宝就能换得被占领的城池。   所以当漠北信使到之前,人人都在祈求,不要再死一个主帅。姬无夜被吵架灭族,朝中无人,新王喜怒难测。主帅若再出事儿,不知道新王就要点谁去送死了。   生死在前,国家大义无人提及,不过是白白殉葬。   然后,当身负铠甲的骑兵一路高喊:捷报!前线大捷!一路高歌凯奏狂奔进入都城野王时,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捷报?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野王的行宫里,卫庄坐在桌前查阅一份水渠修建的竹简,不修则连连干旱涝灾难测,欲修筑但连连战争,前王早将国库败在淫逸享乐上头。   他从竹简中抬起头来,语气有点暴躁:“你说这次与戎狄一战大捷,有人居功至伟?”   奏报之人捧上怀中竹筒,身着对开襟血红色长裙的红莲上前接过竹筒,走回卫庄身边,打开竹筒确认没有暗器之后,将里面的羊皮取出递过去。   卫庄展开读了,嘴角带着一点不含嘲讽的笑意:“有趣,以一人之力斩二八戎狄骑兵于马下?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奏报之人道:“成叔旅,刚刚投军不久。”   卫庄下巴抬起,对着案前一堆竹简笑道:“都尉上书里却没有提及此人,只将功劳归于自己。这,就是我们的卫国。”   “庄,你打算怎么做?”红莲坐在卫庄身边,替他将手边冷却的水换上热水。   她能为他做的太少,或许只有这样默默的方式,才显得自己有用。   卫庄放下羊皮纸,他看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却没有去拿:“卫国需要新鲜的血液,无论出身无论来路,只要能为我所用,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盖聂坐在山坡上,他的白衣已经用了褪成红褐色的血迹,有狄人的,也有自己人的,也许还有他自己伤口崩裂染红的。   李进坐在他旁边,他肩膀受了伤,但幸运的是他还活着。   此刻,李进一只手撑着地,躺着看晚霞,说着:“我说兄弟,真没想到你平时不吭不响的,身手居然这么了得。以前你是做什么的,是个侠客吗?”   盖聂的目光从天上一直望到远处的关外:“在很多人眼里,或许是吧。”   李进爬起来:”你和我心目里的大侠很不一样啊,我听说他们都是行侠仗义杀人像杀猪一样,一走了之根本没人管得了他们。“   盖聂无言以对,他心里面,有时候也会怀疑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侠】。   李进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兄弟,我佩服你。”   盖聂能够从对方愉悦的语气里听出对前途和明天的希望,但那种东西,似乎在不久之前,离他开始越来越远。昨天还并肩御敌,转眼刀剑相向,不死不休。   野王的方向已经离自己很远,他也是在今天,第一次没有怀疑自己杀人的意义。   李进说:”你这次杀敌立了大功,以后我就跟着你,多杀几个蛮子!“   他清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远处,马蹄的声音渐近,那是传令军士的打扮。来人策马近前,来到两人跟前高声叫道:“可是成叔旅?”   盖聂目光平静地看着来人:“正是在下。”   马被盖聂尚未收敛的杀气所扰,在原地打转,马上的人用力拉着缰绳:“成军士,督军唤你呢!快随我来——”   ……   第 14 章   野王事多,百废待兴。卫庄几乎夙夜难眠,美宿挑灯翻阅竹简。   变法,不易。不变,亦是死路一条。   秦人夺濮阳之恨,他不曾忘记。国仇、家恨,卫国灭与不灭,他忽然茫然起来。曾经他夺国,是为了灭族之仇,为了这个仇,他囚禁了一个人。   现在,他心血熬干,也是为了一个人。   这个国,本该是这个人的,说是此人拱手相让也不为过。   卫庄闭上眼。   师哥……你甩手万事不理,真是好一番算计。你自然知晓自己自小恨秦入骨,早年励志沙场驱除虎狼狄人与西秦。便是为了这一点,他也不会放任卫国不管。   红莲挑亮了油灯。   此刻的她,已经成了卫王的夫人。   世人都赞卫王不计再嫁不详之身迎娶新婚之日夫婿灭门的女子,唯有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种补偿。   三年转瞬即逝,红颜易老。她近来夜夜揽镜自顾,眼底已经染上风霜。   而卫庄,早已白发霜华,日渐沉郁,除了公事,几乎不再说话。   她只能没话找话:“听说,今天荆天明那个小子又来宫里闹了?”   卫庄连头都没有抬,似乎完全没听见她说话。   韩非看见一脸尴尬的红莲,解围道:“夫人,这小子多半是听见北线与狄人大战大捷,收服河套碴布河以南的地界,才闹起来的。”   卫庄听到这里,神色略微有了变化。   红莲的余光看见卫庄神色松融,连忙道:“这次听说还是那个叫成叔旅的人,短短三年,想不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韩非目光扫过卫庄拿着奏折的手:“听说他一手剑术,于百步之外取西狄主帅首级。”   卫庄握紧了手中的竹简。   杀气……红莲背心一凉,不敢多言。   北线战事胶着中有了起色,韩国都城野王民心稍定。   寒冬将至,戍边大军急需安抚。这一回有了胜仗的铺垫,秋收征税的进展很顺利。刚刚收完粮食,很快传出相国要代王北巡的消息。   因为战事,消息传到漠北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算算相国启程的时间,离北巡犒赏戍边将士的大臣到来也没几天。   营帐的毡布被挥开,一股夹杂了沙土的冷风灌进来。   盖聂光着一边肩膀正在给自己上药,听见脚步声之后正准备把衣服穿回去。   来人正是李进,还是五大三粗的样子。他大步迈进来,神色有些恼怒,嗓门很大,一进来就嚷着:“校尉,听说督军又要让你去探敌营?”   盖聂袍子刚拉了一半,被李进一下子看见上面的鞭伤,立即大怒道:“刚刚对你用了刑,就让你去探营!这是要逼死人吗?这种手段太下作了吧!”   盖聂平静地说:“他们被俘和在下多少也有关系,就算督军不吩咐,在下也当尽力营救。”   三年过去,盖聂已经从军士升做校尉,而李进早已将面前的这个人当作追随的将领——虽然他沉默、虽然他寡言、虽然被督军排挤,几次突入绝境的时候,都是依靠这个人一手神奇的剑术让他捡回一条命,带他回到营地。   无论是剑术还是轻功,在李进这样只有蛮力的农夫看来都是传说中的存在。不管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对强者的真心佩服,他都选择亦步亦趋跟在成叔旅的身边。庄稼有没有收成、田地有没有雨水、甚至山枣是不是带上发钗可以嫁人了,他都不似刚刚来到军营是念念不忘。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黄土,和一个坚定的背影。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让自己热血一回的理由,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在沙场血战一次。   然而,有时候,等待他们的,确实一次又一次送死一般的任务与突围。   他的愤怒,已经快要让他看不清刚刚升起的希望。   第 15 章   盖聂来到都护府的时候,督军刚刚在吩咐下人召集城中所有厨子给代王亲临的御史准备接风宴席。   盖聂沉默地站在廊下听着各种诚惶诚恐的吩咐,他忍不住思绪有些飘飞。这几年,他明白了许多当年不曾理解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远在都城的小庄知不知道他的卫国如今疲惫的样子。   纵使用尽全力、纵使不惜生死……   天道不彰,国家尚且存亡无论,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   “盖校尉,督军传你进去呐。”一个小校在盖聂身边捅了捅他,示意他莫要再走神。   ……   盖聂从都护府出来的时候,李进迎上前去,大着嗓门问:“督军大人说什么?”   盖聂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即刻出城,突袭救人。”   李进登时面有怒色:“他是等不及在今晚相国到来之前把你支开,这样受封受赏的可不只有他了吗?”   盖聂想起韩非为人,摇摇头,道:“相国并非那种会被人轻易糊弄之人。”   李进跟着盖聂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道:“说是救人,和送死有和不同?他这分明是想让你有去无回!”   盖聂脚步不停往营帐而去:“他如何考量我并不在意,他若不下令,说不定此刻我已经出城救人去了。”   李进不知盖聂万分不愿与韩非对面而立,于私于公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本就打着前去敌营的打算,督军这样排挤反倒称了他的意。   虽然李进一意想要跟随接应,但盖聂打定主意孤身而行。   多一个人于他而言是累赘,除非,并肩作战的另有其人。   盖聂轻装简骑,一个人悄悄出城的时候,由代王慰军的相国一行车马也抵达黄沙漫天的漠北边塞。   督军将相国一行人迎接入城,以上宾之礼待之,安排了水酒美食,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瓜果石榴。   韩非饮了一口美酒,笑眯眯地对着督军道:“督军真是治军有方,没想到在这等荒蛮之地,也有此等佳酿。”说完他对着身边一名健硕沉默的白发侍卫道:“卫兄,你说可是?”   督军的目光移向这位被相国称兄的人身上,只见此人身着黑色束身剑衣,袖口肩膀皆有金丝秀纹,一看便知并非寻常随从。   此刻这名侍卫斜着眼睛看来一眼身前的酒盅,冷冷道:“相国大人,看来宫里的美酒你并没有喝够。”   相国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道:“够了够了。你总是这样,你看你看,督军一片好心,你怎么能如此无情?难怪没人喜欢。”   督军的眼睛转了转,看来这个白发侍卫是宫里的红人,连相国都对他礼让三分。   白发玄衣的侍卫沉下脸不说话,相国打了个哈哈,开始询问军务与布防。   督军一一作答,末了相国提出,想巡视军营,尤其是看看在战报上几场捷站立下功劳的军事。他的理由很充分,原本代王北巡便是为了犒赏戍边大军,论功行赏。   督军莫敢不从,于是找来校尉传令,让军营中的众人列队等待检阅。   韩非率领众人一排一排看过去,从最开始的轻快风趣,慢慢眉头开始皱拢,末了问道:”敢问督军,全部军士都在此处?“   督军道:“相国至,本应大军相迎。怎奈战况紧迫末将不敢轻率,因此命令大军轮休值戍。眼下只有半数军士再此,另外半数明日此时亦可检阅。”   韩非忘了一眼身边面带不耐的侍卫,道:“督军此番安排甚是妥当,自然是以战局为重。”   督军连道不敢。   韩非又道:“听闻几次大捷,军中猛士有人居功至伟。不知可有此事此人?”   督军义正言辞道:“护卫国土,人人皆尽全力,不敢以独身忝居其功。相国说的人,可以说既在军中,又不在军中。”   韩非在心中冷笑两声,面上仍是笑眯眯十分欣赏的模样。   他很清楚,此人身在边塞多年,盘根错节不能在刚刚到来就对其出手。罢了,且容他多活两日。   督军十分得意,自感已经取得了相国的好感,不由将目光投向相国身边的侍卫身上——实在是此人存在感太强,即便是身着侍卫服饰一言不发,也让人无法忽视他散发的戾气。   而此刻,此人目光却落在远处,似乎完全没有关心他们之前的往来对话。   第 16 章   戎狄的大营里一片漆黑,盖聂换了粗布束袖剑衣夜行,并没有铠甲护身。   戎狄主帅被他百步之外一剑刃喉之后,一连几日紧闭大营不肯再战。这几日虽无动静,但盖聂推算时间,新任主帅应当已经接手前方大营的防务。   一队戎狄兵从篝火处巡视而过,盖聂躲在大营帐篷的阴影里,闭着眼睛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难得的空档,他想,此刻卫国大营多半是笙歌曼舞,都尉为了讨好代王出巡的相国准备良多,听说还准备里月氏国来的舞姬助兴,想要讨好韩非为为自己请功。如果韩非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韩非的话,大营的处置他无需担忧。   只是韩非的到来已经昭示着自己在此从军的消息传回都城……   小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   盖聂忽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黑漆漆的大营忽然同时亮了——近百支火把同时亮起,如同白昼!   一阵大笑自火把之后传来:“哈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是什么?是不是就叫瓦罐里捉鳖?”   盖聂平静地看着包围自己的戎狄步兵,已经自人群中排开而出的那个蓄着短须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轮廓看起来有点眼熟,除了更加年轻。盖聂有点猜到对方的身份。   “他们说,就是你这战场上杀了我阿爹?”他用放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被包围的男人几眼:“啧啧,想不到竟然是你这样的小白脸。”   盖聂不为所动,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手持火把的人。   战场上的老对手几乎都在这里,对他咬牙切齿。   “阿祖,不要小看这个中原人。不能让这个人手中握住刀剑!快下令弓箭手呀——”这是辅佐前任戎狄主将的军师,戎狄与燕国混血而生,通晓兵法之道。   被叫做阿祖的人一挥手:“收网——”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盖聂罩在中间。   军师跺脚道:“阿祖,这人不能留,快趁机会杀了他!”   阿祖没有去看军师,反倒笑嘻嘻地说:“你们中原人真奇怪。如果你说我们的勇士,打了胜仗好酒好肉都少不了你的。偏偏你立了功,却让你来送死。”   盖聂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抿着。   阿祖走近他,一脚踩在他手腕上,迫使他松开手中的青铜剑。   “如果我告诉你,通知我们你回来的人是你们中原的戍边都尉,你不是很难相信?”   军师大急,在一旁道:“阿祖!别和他说这些,杀了他!”   阿祖挥挥手:“你看,他现在已经是我的俘虏了。你也说不能让他手里有剑。这里的松脂里掺了东西,没有吃过巫医的药丸,他就会神志不清。军师不要急,我想看看他知道自己被自己的统帅出卖时候的表情。”   盖聂甩甩头,努力抬头看着面前披着狐裘的男人,应该说是青年人更准确些,眉头紧紧皱起来。   “啧啧,不说话。是个哑巴吗?”阿祖用手中的狼勾拍拍脚下俘虏的肩膀。   左将走上一步,凑到阿祖耳边说:“战场上有人听见他说过话。”   阿祖挠挠下巴:“有趣,大概是打击太大——”   忽然,盖聂没有被踩住的手反手扣住了他的脚踝护腿,陡然用力一拉一拽。阿祖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不知是谁忽然手抖,松了弓弦,原本对准盖聂的弓箭有一只劲射而出,破空之中直端端对准正要倒下的阿祖。   “大人小心!——”   “阿祖大人!”   火光中,阿祖看见盖聂的手指剑有冷冷的兵刃之光闪过,电光火石间已经割破牛皮编制的罗网,直奔他的面门颈项而来。   狡猾的中原人!——   阿祖睁大眼睛,手中一直扣住的短刃就要捅入俘虏的胸口。耳边却是叮叮一声脆响,断掉的箭头擦着他的颈项而过,带出一线细细的血痕。   “……”盖聂皱着眉,低头看着插入心口一分的短刃,眼中罕见带着点懊恼。   一时本能,自己的计划被自己破坏了……   然而更加懊恼的却不是他,阿祖站起身冷冷看着落在脚边断成两截的箭矢,想着如果刚刚不是这个中原人,带着倒勾的三角箭头钉入的就是自己的肩膀腰背……   “喂!中原人,你刚刚为什么帮我挡了箭矢?”他踢了一脚撑着地的男人。   男人没说话。   军师走近前来:”阿祖,中原人狡诈,你这做什么?快杀了他!“   阿祖对着他露齿一笑:”阿叔,我们戎狄知恩图报,刚刚再怎么说也是他帮我挡了一箭。一箭换一命,我要个奴隶不为过吧。“   军师跺脚道:”阿祖不可,万万不可。”   阿祖摇摇手:“阿公莫要再说,你若担心我废了他的琵琶骨就行。”   军师还要再劝,胸口中了一刃一直撑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拔出胸口短刃,一刃割开困住自己的牛皮网,身形拔地而起。   不过片刻,戎狄火把军中就想起哀嚎的声音,数人捂着手腕肩膀倒下去,滚落于地的火把引燃了同伴的皮袍毛靴,一时混乱起来。   “快灭火!散开!都散开——”   混乱中,阿祖眼神炯炯有神,盯着在夜空中依托毡帐隐蔽的男人道:“抓住他!我要活的——”   第 17 章   盖聂被捆住手脚抛在地上的时候,阿祖的脸上带着气急败坏的笑容。   “真没想到,为了抓你一个人,居然动用了我这么多人,还伤了这么多兄弟。“   盖聂坐起来,他的眼睛很亮,在这样的境地没有半点担忧。   “你看起来不担心,不像个被主子出卖了的奴才。”   盖聂的眼睛看着毡帐外的火把光影处:“因为我不是。”   阿祖擦一把脸:“原来你还会说话。”   被捆绑的俘虏无视了他的话。   阿祖咬牙切齿,拿起刀,挑开他背上的衣服,咬牙道:“做奴隶就应该有个样子,每个奴隶都应该有他主人的印章。”   ……   黑暗的大帐归于短暂平静,伤员还在包扎,却听见战俘营那边有人在高声叫道:“不好了!卫国的俘虏脱逃了!”   被火把烧掉一撮胡须的军师连连顿足:“我就知道!中原人狡猾异常,怎么会传递消息说有人来劫囚!我们果然被他们又耍了!赶快通知大王去——“   “军师,不好了!战马的粮草也烧起来了!”   “什么!“烧焦胡子的军师大怒:”想不到他们还有帮手!我们果然中计了。“他杵着拐棍往外走:”都跟我来——“   ……   卫国边境的都护府内,莺歌燕舞,月氏舞娘□□着大腿正在跳舞。   督军笑着对韩非敬酒:“相国大人可有满意的?”   韩非眯着眼睛笑,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道:“满意满意,非常满意!”   督军环顾四周:“相国大人,您那名贴身侍卫怎么更衣如此之久不见回来?”   韩非摇摇头,眼睛黏在丰满的女人身上,很不耐烦地说:“管他做什么,多半是去巡逻了吧。来来来,给我满上这个酒,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是葡萄酿的美酒,用马匹从月氏人的部落换来的,听说产自楼兰……”   “果真是美酒佳酿。”   “相国大人,我替你满上。”   ……   漠北,戎狄首领的大帐外,阿祖面上的表情第一次有点失控,他咬着牙:“中原人!你有种!”   盖聂手里握着一把戎狄的长刀,是之前挂在主将营帐壁上的东西。阿祖的面上有血痕,手臂不知道被这个中原人点中了哪里,一时失去力道,轻轻松松就被对方制住了。   盖聂扫过围捕的人:“他们是死,是活,都是你的选择。“   这句话实在说得霸道,让我无法和眼前眉目温良的中原人联系在一起。周遭的戎狄人叫骂起来,像是一群狼等待着一声号令就可以冲上去撕碎猎物。   然而,年轻的戎狄将领迟疑了,他想起就在一刻之前,这个男人用手指就在他脖子边上划开了口子;他只用了两根手指并拢,就斩断了他随身的短刀。   ……   这,就是这个男人的依仗?   这,就是为什么他敢只身前来救同伴?   这,就是他敢说出“你们的死活,都是自己选择”的原因?   ……   阿祖嘻嘻笑起来:“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这种问题交到别人的手上。”   然后,他听见这个中原人在沉默之后,慢慢说:“我,不喜欢杀人。”   阿祖哈哈仰天大笑:“你们中原人真爱说笑话,战场上杀我阿爹的不就是你吗?你却说你不爱杀人。“   盖聂摇摇头:“我要走了。”   阿祖瞬间收了笑,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丢脸,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这里是你说走就能走的地方吗?”   盖聂松开他,以刀为剑荡开激射而至的箭镞,足尖不过轻点就以腾空而起,跃向半空。   阿祖呆了一下,这种身手,刚刚被擒苦战分明就是可以装出来的!如果一开始他就全力以赴,在场即便三百戎狄步兵恐怕也留不住他!   他,一开始就是在利用自己和军师对他的忌惮和仇恨,为了引出所有暗藏的埋伏,假意苦战不敌……   可恨啊!   中原人果然奸猾!   我,记住你了!   ……   盖聂提气奔出三里路,才在夜色掩护下靠在树下休息。   黑葛色的夜行衣让他的伤不容易露出破绽,他被箭头伤了胸腹,刚刚在奔跑中震裂开来,此刻腰部的素衣都已湿透。   盖聂看着远处的戎狄部族扎营处,幸好今夜无风无雨,布下的火烧粮草的机关起了作用。天时、地利、他都计算到了,所以必须在今夜才能救人。   盖聂靠在树上,闭上眼睛,有点担心自己逃出去的人能不能安然回到卫国军营。如果真有人把自己今晚行动的消息透露给戎狄,那必然不希望自己真能救人回去……   忽然,盖聂睁开眼睛,看向黑暗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还能再看到这样精彩的一幕。”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盖聂直起身,他的手微微握着,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剑。   “师哥,久见了。”   第 18 章   郊外空旷的原野上,细微的黑烟蒸腾而上。   盖聂席地盘腿而坐,片刻之后睁开眼睛,他的脸上在短暂的休憩之后略微恢复了血色。   火堆半丈之外的地方,卫庄同样安静地坐着。不同于盖聂中规中矩的运功法,他向来喜欢随行不拘于常理行事。   区起一条腿,双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撑着下巴,卫庄的目光盯着火堆,瞳孔中的颜色明明灭灭。   “多谢。”盖聂看向卫庄的方向。   卫庄的目光没有波动,看上去死气沉沉:“不必谢我,你这条命,说不好我什么时候就要取走。”   盖聂转回头,与师弟一并看向火堆:“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卫庄嗤笑一声:“我若不来,大概今天之后,就会有军报传去野王,成叔旅营救战俘深陷敌营战死——师哥,你说是不是?”   盖聂无言以对,在一个了解自己的敌人和对手面前,很多话他都替自己说了。   因此,他们之间有了长久的沉默。   “呵呵呵。”卫庄笑起来:“还是老样子。”   盖聂叹气:“小庄。”   “你就没有想说的?”   盖聂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轻声问:“天明——他怎么样了?”   卫庄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他还记得你,放心。记得你如何欺骗他、抛下他,一个人跑了。”   盖聂的表情有些低落:“我,那时——”   “你不用解释。”卫庄打断他:“我没兴趣听你的理由。如果你当日死了,或许他还能说服自己你没有欺骗他,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风吹过来,盖聂的头发轻轻拂动着,他闭上眼睛。   卫庄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听不出远近:“师哥,这是最后一次我顾念师门情谊。”   盖聂张了张嘴,最后说:“多谢。”   再度睁开的时候,旷野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   战俘回归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尤其是相国正在前方,代王劳军。   成叔旅营救战俘有功,督军找不到理由剥夺,不得不赏,而且是大赏。   只是赏赐的过程很耐人寻味,盖聂连进入督军府被传唤的机会也没得到,只得到督军府的口令,让他正式升任驻西域的戊己校尉。   事实上,驻西域的戊己校尉的王书早已下发,督军一直寻了借口捏在手中不肯给成叔旅正名,这次实在找不到借口。之前盖聂的头号虽是校尉,但没有文书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可以统帅的兵马,才沦落得夜潜救人要单枪匹马的境地。   奴仆宫天生缺憾,太傅当年对他的批命果真没有错过。   托相国的福,都尉不得不把校尉文书发下为他正名。驻西域的戊己校尉是五校之一,意味着从此盖聂有了真正意义上练兵、带兵、作战的指挥权限。屯城屯兵五分之三位步兵,余者为骑兵,还有五十人杂役随兵可以相互协作。   ……   任职前一日,李进来找盖聂饮酒庆贺。   盖聂并没有太多兴致,他心里有事。不知道卫庄装作韩非侍卫而来是何用意,他始终放心不下天明,总还想寻个机会问问韩非。   还没等到他找到机会见韩非,就先见到了荆天明。   在淬不及防的情况下。   他上任第二天,督军传唤他去督军府听训,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盖聂赶回大营,就听说出事了。   听说相国早上临时起意巡视军营,跟着盖聂进入李进戊己军的副校尉李进不肯按照都尉的命令行事,言语中多有按章办事的意思。都尉直接说成叔旅治军不力,顶撞上司理当重处。   事情到这里最多也就是李进受罚就行,有盖聂在,总不至于砍他的头。谁知相国这时不知为何唯恐天下不乱,提出比试一场,如果李进胜得过他的亲随,便按照戊己军的规矩办事;如果李进胜不过,那便军法处置。   这个时候说军法,就是入校场前签下生死状。   李进咬着牙应了,转头让军中弟兄给盖聂带话:生死状是他自愿签的,是死是活他都认了,让长官不必为他多事。   校场内外,戊己兵营肃杀成圈,李进面色严肃地站在场中。   韩非笑眯眯地点点头,懒洋洋对着身后的人说:“天明,你这几年日夜苦练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你只要杀了他,那个人自然就不会再把你视若无物。”   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从韩非身后站出来,黑衣束身,手持一柄玄铁利剑,眉目阴沉沉,带着一丝戾气,看向场中。   第 19 章   李进握剑在手,学者盖聂的扬子做了一个“请吧”的姿势,   而约战的另外一个人却是冷笑一声,‘呛’一声拔剑出鞘,身形一动,一道苍白的剑光已然劈下。   ……   论生死经验,李进也算是数十次在死亡边缘铤而走险过,他没有师承的剑法,但贵在务实不花哨。对方是个年轻人,但看得出得自名家传授,先前相国也说他这几年狠下苦功,决不可等闲视之。   剑上的差异很快让局势趋于明朗,李进步步后退,肩膀手臂挂彩。   与他出生入死的战友情绪急躁起来,但碍于军令生死状,又无法上前助战,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   ……   盖聂就在此时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止一场生死角斗。他将目光看向韩非:“相国?”   韩非连忙用扇子托住盖聂欲向他行礼的动作,侧开身避过,然后略微弯下腰道,用仅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先生不可如此,劣者受不起。”   盖聂目光投向场中:“这是何意?”   韩非咳嗽两声:“年轻人,经不得激罢了。我不过说一句,他们就说按照军中的规矩行事。”   盖聂将目光投向韩非身后抱手而立的卫庄,他的嘴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   “成校尉来了!”有人看见盖聂,大声叫着。   戊己兵的步兵自动让开一条路,让盖聂能够直接走到最前面,他们的目光都充满了不满与恳求。   场内那个持见的少年陡然抬头,目光直直瞪着盖聂的方向,带着一点希冀,一点怀念。   盖聂的嘴唇动了动,他的目光有着欣喜,他有很多话想问想说。   然而,时间地点都不对。   “成校尉!李副将快顶不住了!”   但,耳边的呼喊声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受伤喘息的李进,目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和焦急。   ……   “呵呵。”发出笑声的是相国身后的白发侍卫,他好想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又好像在看一部早就知道结局的戏。   场上的少年侍卫的目光变化了,连带着他的剑意也在变化!   长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陡然气势凌厉非凡,进攻的招式连绵不绝,快如急风,密如骤雨,映着午后明亮的日光,几乎织成了一道雪练,光华夺目,动人心魄,自取对手!   剑疾如风,气势如虹,竟然凭借气势将五大三粗的汉子压服得无法动弹。   好剑法!   这是在场所有人在那一刻产生的念头。   然而,有这样念头的人不包括盖聂。   他已经顾不得军法生死状,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该”与“不该”,长剑出鞘,在手中如同一支青竹一样修长柔韧。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生死决斗的教场中,横亘在长剑与长剑之间——仅凭一己之力,挡住了年期剑客绵密如雨的剑招!   剑气劈开教场干裂的土地,激起一蓬烟尘。   剑光过后的两个人都没有动。   介于男孩与青年之间的男人把剑举在跟前,嘴角绷紧:“你,可还认得这把剑?”   盖聂站在李进之前,他身后左右两侧的的地面上有着深深的沟壑,每一道都是极强极猛的剑气所化,唯一盖聂身后一片坦荡——而那里,有一个死里逃生的李进。   盖聂看着对方,眼中有着欣慰:“残虹。”   “那你可识得方才我的剑招?”   “惊天十八剑。”   “既然都认得,你有什么话说?”   “青出于蓝。好剑!好剑法!”   年轻的剑客抿着嘴,他的目光在男人身上细细看去,看见他已经被塞外风霜染得灰白的头发:“虽是好剑,而我,却不能胜你。”   盖聂道:“你父亲昔日七年磨一剑,三十三岁才得惊天十八剑雏形。而你如今不过十五岁,已经能使得剑招三四分功力,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年轻人冷哼一声。   但盖聂却在那嘲讽里面,混杂着一线淡淡的喜悦与被认同的自豪。他忍不住道:“三年时间,能得如此进益,可算得上奇才。”   场中再无动静。   相国扇着扇子,苦恼地问:“哎呀,这样的结果可怎么算?到底谁赢了,谁又输了?”   赶来的督军谄媚地笑着,眼珠转得飞快,正要说话,却在此时,看见相国身后的白发侍卫开口道:“即使校场,就应该有校场的规矩,签了生死状的战局被人横加阻拦,错在谁不是一目了然。“   督军一时拿捏不住这个侍卫的身份和喜好,正差个借口讨好他,闻言连忙道:“这位壮士所言在理,依我看,违抗军令者就当——”   “这场比试成校尉胜了。”   督军正要说出“军法论处”几个字,却被卫庄的话堵在喉咙里。   周遭的戊己兵原本已经怒目而视,在听闻卫庄此话时都面露欣喜之色。   然而下一刻,卫庄带着冷眼旁观的姿态说:“成校尉虽胜,但执法渎职,坏了校场军法,理应受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督军,你看如何惩处是好?”   督军被卫庄的目光蛰了一下,额上冒出冷汗,他看见戊己兵的目光都转向自己,连同相国也看着他。想想刚刚这个侍卫已经说了“死罪可免”,那他再强求军法论处就会犯了众怒。思前想后,不得不道:“昨日成校尉救俘有功,今日将功折罪,校尉降为副校尉,鞭打二十,示众两日,以儆效尤。成叔旅,你可服?”   李进虎躯一震,目露懊悔之色,张嘴就要说话。   盖聂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对着校场拱手道:“在下认服。”   年轻的剑客一言不发地将目光投向卫庄,眉毛皱着,显得极为压抑。   卫庄冷笑一声,靠在校场的木柱之上,双手抱胸好像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哀求。   第 20 章   入夜时分,塞外空气骤然转凉。   在这苦寒之地,即便是炎夏,身体不好的人在夜里也需要围炉着裘,何况这时已是深秋时分。   盖聂自三年之前重伤过后,身体用了一年多才得以恢复,但连日突袭援救受伤不得休息,早已是强烈之末。   “校尉!校尉!”耳边有催促的声音,在换回盖聂失去的神智。   他动了动,睫毛颤抖着想要张开,可是背部灼烧般的痛苦让他皱起眉头。   “……”盖聂咬着牙,晃了晃头,终于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李进、还有几个曾经一同上过战场的士兵们满是尘土与汗水的脸。   “校尉!”   “成校尉!”   声音此起彼伏。   盖聂吃力得环顾四周,校场边的刑架前,居然挤满了熟悉和不熟悉的脸,多少个人呢?盖聂没有力气去数,疼痛夺走了他太多精力。   李进手里捧着一只水袋,往他嘴边凑:“校尉,喝一点水。”   盖聂想伸手去接,但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从手腕上传来的巨大痛苦。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处境——这恐怕是此生他最狼狈的一刻。他的双腕被左右分开用绳索绑缚在粗大的刑架上,双脚脚踝分别被绳索缚在沉重的石盘上,避免他在受刑的过程当中本能得使用轻功躲避。因为如此,他的双臂承受了比一个成男男子更重的坠力,拉得手腕骨骼剧烈疼痛,似乎快要碎了。   肩背传来的疼痛难以忽视,这是饱沾了盐水长鞭带来的痛楚。   疼痛,使人清醒。   哪怕是当年宫变被囚,纵使锁链加身,卫庄也给予了他应有的尊重,不曾让他在最狼狈的时候示众。   水滑入干咳的喉咙,但下一刻他剧烈地咳嗽,无法下咽,这是身体乃至喉咙仍然在痉挛在反抗困境。光是咳嗽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不得不垂下头,急促的喘息着。   李进虎目含着泪,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不懂弯弯绕,得罪了别人,连累校尉。”   盖聂无法安慰他,但他知道这一次没有李进,也会有别人。这就是他本身不打算回来的原因,但因为卫庄的出现,他改变的主意。   既然是他做出的决定,后果也必须要他来承担。   盖聂唯一庆幸的,卫庄提出用长鞭浸泡盐水,会在疼痛的同时,避免伤口恶化这样更加严重的后果。   他喘息完毕,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宵禁了。”   李进抹着眼睛:“校尉,都是我老李的错……我去找了相国,跪了一晚上,可是都没用——”   “你们……”盖聂咳了一下:“不必如此,军法就是军法,今日是我坏了军法,如果不罚日后难以服众。你们,回去吧。”   李进红着眼睛把水袋往盖聂的嘴边放,还有一个骑兵手里捧着干硬的馍馍也递过来。但盖聂摇了摇头:“既是示众,我不可自己坏了规矩。你们没事就好,这两日于我无碍。”   李进还想说话,远处传来熄灯歇息的军号。   盖聂的目光冷下来,看着李进,他确实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光是忍耐剧烈疼痛的伤口与手臂,就耗费了他所有的精神。   李进等人嘴唇抖了抖,忽然退后一笔,规规矩矩单膝跪地,给盖聂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然后,这群人把目光中的东西都悉数掩去之后,拿着水袋和食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刑架。   ……   凛冽的风吹得更急,盖聂垂下头,像是再度昏厥过去一样。   不远处的营帐里,卫庄抱着双手靠在半卷起门帘的帐篷里,沉默地看着行刑的木架。他保持这个动作已经整个下午和晚上。   韩非背着手在他身边,他的表情有点感慨:“今日之后,戊己兵唯盖聂一人马首是瞻。全军心中,恐怕再容不下旁人对他们发号施令。”   卫庄冷哼道:“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   韩非目光透着一点了然:“这,原来是你的目的?”   卫庄冷笑道:“之一罢了。”   韩非:“哦?”   卫庄:“他躲了三年。这笔账,你以为我会这样轻易放过他?”   第 21 章   朔北的寒风可以剔骨割肉,盖聂在昏昏沉沉中想:幸好现在是初秋,再晚两个月,估计今天他就冻死在这里了。不过,再晚两个月,草原的泥土冰冻,坚硬而干裂,寸草难生,戎狄的骑兵再难坚守,要么在严冬到来之前南下抢掠,要么退回关外与卫国、韩国、燕国的守军拉开距离,暂时停战。   九月下旬,这个时候草甸已经开始转黄,正是储存草料的时间,如果严冬提前到来,让戎狄人措手不及——或许今年可以让戎狄大伤元气。   火烧般的疼痛不断漫延着,盖聂觉得一面是火,一面又是冰,交叠施加在身上,不断侵蚀着他的神志。   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他不能肯定自己还会不会再太阳升起的时候再睁开眼睛。   盖聂用力晃了晃头,他感觉行刑时低落的汗珠已经在发梢凝聚成冰——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意味着他的内力已经非常孱弱,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运功为身体驱寒。   “我还以为你能撑更久。”一个带着一点嘲讽一点笑意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盖聂认得这个声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保持了又一次的沉默。   “有趣,你生气了?”   卫庄缓缓踱步,从后面绕着盖聂慢慢走着,欣赏着对方的狼狈。他的金丝软履踩在草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盖聂并没有生气,但他也没有多少力气。督军让他示众两天,他多少要为自己积存一点能量。   大约是这种消极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锦衣玉袍的某个人,卫庄伸出手区起食指扣住盖聂的下颚,用力抬起,迫使盖聂不得不仰起头与他对视。   卫庄看见盖聂的睫毛刷接着冰霜的痕迹,脸上全是汗水干涸的印子,狼狈地不像话。因为疼痛,他整个人在都在轻微地颤抖——的确是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呵呵。”卫庄低声笑起来:“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啊,师哥。戊戌军的人,从今天起,都会被你的身手震慑,为你的仁义高歌。”   盖聂没说话,他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卫庄。   卫庄清楚地看见对方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好像全天下都在里面一样,他的手指猛地收紧,逼得盖聂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着。   “像一个奴隶一样被捆绑、被鞭挞、被示众,师哥,你可曾后悔过离开野王那间囚室?”   “……我没有。”这是盖聂今天对卫庄说的第一句话。   卫庄猛地弯下腰,鼻尖几乎碰触到了盖聂的鼻尖:“那么,你是不是应该感激我?你违抗军令,必死无疑,我却在那个蠢货开口之前,宣布你胜了。”   盖聂没有否认,他当然知道日间卫庄的引导。   卫庄任由自己的阴影笼罩住对方被束缚的身体,他慢慢说:“那么,你这条命,也是欠着我的一个情了?”   卫庄看着沉默的男人,目光晦涩。   盖聂欠了他很多东西,族人的性命,还有曾经的信任,甚至还有一个强大的卫国。虽然这也许不是他的错。   “你忘记了吗?当年在鬼谷许下的誓言?”   盖聂晃了晃头想摆脱下颚受制的局面,却发现徒劳无功,他的动作让卫庄加大了力度,几乎将他的下颌骨捏碎了。他下意识地挣动起来,带动木架轻微颤动着。   卫庄低声笑起来,看他如同困兽。   背部的痉挛让盖聂每一次发力都如同饱受酷刑,他的力气流失得厉害,刚刚清醒过来的力气已经耗尽了。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师哥。“卫庄看着他挣扎,又看着他失败:“你既然放弃了一切,就只能等着堕入尘埃。“   盖聂的声音有点不稳:“小庄,并不是什么希望都没有。”   卫庄冷笑:“想不到,你还是这样愚蠢。”   盖聂抬起头看着他:“小庄,你也没有放弃,不然你不会来这里。”   卫庄盯着他,神色晦暗不明:“你似乎以为很了解我?”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一点讽刺一点嘲弄,说不清的感觉。   盖聂动了动,再次徒劳无功,他越来越喘。   风吹起来,带动了卫庄长长的头发,好像银色的流鍊在风中飘荡。他的目光停留在对方喘息时微微翕开嘴唇,还有里面起伏着的暗红的舌。   卫庄忽然闭上眼睛,他松开盖聂的下巴,看着他失去支撑重重地垂下头去,好像死了一样:“你还是不懂……”   他望着天空,轻声细语:“这里和卫国的冷宫一样冷。”   盖聂没有动。   卫庄低头看着他:“师哥,你撑得下去吗?”   第 22 章   曝晒、骤冷、霜降、朔风。   再是坚强的人也终究不过血肉之躯,盖聂在第二日近黄昏时已经神志模糊。他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天亮,这是受刑的最后一天。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这些人大多数已经死去,活着的,必须要与他刀剑相向才能求得新主信任。   整个晚上,他的心似乎都冻得裂开,身上的伤口早已没有知觉,像是被冰冻住了血肉一样。   意识消逝,盖聂心中唯想,若身死今日,最遗憾的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或许前一日死在戎狄营帐也不会比现在更加不甘。   ……   “……”   剧烈的疼痛,仿佛脊骨裂开一样的尖锐剧痛,盖聂花了一刻才慢慢醒悟自己撑过来还没死这个事实。他的眼皮很沉重,重得撑不开那微弱的重量。喉咙很干渴,得益于此,他没有在神志混乱的时候痛苦呻|吟。   “你醒了?”   这个声音明明很近,在盖聂的耳朵里听起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帘,很想当年在卫国宫殿里,他和小小的师弟躲在帘幕后面,听着王的寝宫里传来的奇怪声音。   后来怎么样了呢?他那是只是懵懵懂懂,但比他大一岁的师弟目光中几乎要喷出噬人的□□。   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刻意去忘记,但是现在那一幕无比清晰地在脑子里回放,在所有的声音停歇之后,他看见侯夫人跌跌撞撞地从卫王寝宫跑出去。   侯夫人,是小庄的生母。   啊,头开始痛起来,停不下来。   一只手粗暴地掀过他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半个身子,也不管这样的动作会不会让他刚刚包扎的伤口崩裂开来。   然后,一杯水抵在唇边。   盖聂张了张嘴,用尽力气想要去饮那杯中的水。但长久的剧痛让他虚脱,清凉的水刚刚才滑入喉管就刺激地他剧烈咳嗽,所有的水都被咳出去,还弄翻了杯子,弄湿了身下的毛皮垫子。   “你真没用……”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失望的发泄。   “刚刚真应该给你□□,就像生出你的那个男人一样,看着你这我面前喝下去。”   撰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盖聂重新倒下,他因为背上的伤口包扎,整个人侧趴在毛皮之上,狼狈得喘息着。   光影离开了,盖聂努力想去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然后他听见水从陶罐里再度倒出的声音,然后一个影子再度笼罩住自己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   这一次,那只手攫住了他的下颚,逼着他抬头。   在阴影里,他看见对方抬起手,自己喝下一口陶碗里的水,然后朝他俯下身——   嘴唇碰撞在一起的感觉让两个人都陌生,盖聂的反应很迟钝。他虚脱干渴了太长时间,求生的渴望让他无法思考很多问题。   他,需要水。非常需要。   冰冷的水透过对方的口腔已经变得有了温度,哺过来的时候不在让他虚弱的喉咙饱受刺激,顺着喉管流下时抚慰了他脆弱干裂的喉咙。   那唇舌在哺完一口水之后,短暂地离去,卫庄再次就着陶碗饮下,然后揪着盖聂的头发把水渡过去。   卫庄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的人。   盖聂的睫毛在剧烈地翕动着,他的瞳孔透着茫然和空洞,失去的神志还没完全回来。   盖聂在挣扎,他想要清醒过来。   卫庄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被捆绑在刑架上盖聂无助的喘息。他忽然就想再让他更难过一点,于是他知这次渡完水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顺着翕开从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去,去纠缠。   “……唔!”盖聂发出急促的喘息,他本能地察觉不对劲。这种认知超越了他能接受和理解的范围,他知道对面的人是卫庄。但,他不清楚卫庄这样做的意图。   让盖聂失控、痛苦是卫庄最想做的事情。   想想也是,这样苦痛没有希望不知道去恨谁的人生,凭什么只有我能体味——你,是不是也该感同身受?   舌头纠缠着回过神开始躲避的舌头,被突入的牙关被像钳子一样的手指捏住。   逃避不了、躲避不得。   就连沉默,都是一种罪过。   卫庄松开盖聂的时候,盖聂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已经被迫染上血色。他却用带着明显评估的语气说:“没有那些女人的味道好。”   盖聂失去支撑倒在皮毛毯子上面,他已经不想再说话。痛疼与窒息的感觉,让他暂时不能再质问任何问题。   卫庄的目光落在渗出血色的绷带之上,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盖聂额头间即将滚落的冷汗,转身步出营帐。   片刻,军中的大夫进来,上前检查盖聂的伤口:“校尉,您别用力,这样伤口反复纵使老夫医仙附体也无可奈何了。”   盖聂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只说:“在下明白。”   重新上药,帐外有脚步声走过来。   盖聂已经察觉此帐并非自己的营帐,自己的营帐中,也不会铺着柔软厚实的狼皮。   帘子掀起来,韩非弯着腰走进来,后面跟着的,是卫庄。   盖聂没有起身的意图,他只是将头微微转向韩非:“相国。”   韩非笑眯眯地对着老军营挥手道:“老先生,此人非同凡响,万望尽心。”   老军医着实替这个新任校尉对相国的态度捏一把汗,他所知道的是连督军都对代王巡视的相国点头哈腰。校尉这样冷淡真是与之前在军中的低调完全不符呀。他不敢多言,留下药叮嘱校尉如何上药,便赶紧弯腰退下。   帐内只余下韩非卫庄与盖聂三人。   韩非几步走上前,整肃衣冠,对着盖聂一拱手:“公子,日前所行所言,还望谅解。”   盖聂道:“我已与野王无关,相国还是相国,不必如此。再说日前相国所为,不过是赶在督军开口挑衅之前先下手,说起来,也算帮了劣者。”   韩非惯常带着的笑容不见了,他的目中有所动容:“公子海量,无论如何。卫国韩非,始终记得公子是卫国第一公子。”   盖聂心中巨震,他本想着卫庄还在他旁边,韩非此时说这样的话着实不妥。但他忽然了悟了,真正想来朔北的人,是卫庄。   小庄,你果然,还不曾放弃。   是不是?   第 23 章   韩非代王巡视,督军巴结都来不及,自然将住处安排在都护府的厢房中,每日好酒好肉款待着。   卫庄借口要奉命在军中历练,代相国巡视戍边大军,打着相国的旗号在军中搭建营帐。幸而他的身份是侍卫,这样安排也算得宜。   盖聂重伤昏沉,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半夜醒来,直觉冷热交替,时而热得厉害时而冷得哆嗦。他咬着牙忍着,用力撑起上身想要翻身下地。   腰腹处忽然被什么东西勒住,让他刚刚抬起半尺之后再难动弹。   他垂下头,半俯在榻上,嘴里轻声□□:“水……”   勒住他的东西动了动,不是榻上被褥,竟然是一条人的手臂。盖聂感到那条手臂收回去之后,后背的位置空了一块,失去了先前的温度。   然后,他听见有人赤着脚下榻,接着又水倒入碗里的声音。   他努力抬起头望着黑暗里,没有烛火,漆黑一片,他的内力因为伤势无法运转,只得试探地去问:“是谁?”   黑暗中的人没有说话,但递到嘴边的陶碗、清冽的水,还有带着强烈压迫的气息让盖聂清醒过来。盖聂饮尽碗中水,看向黑暗中人影的方向:“小庄,多谢。”   卫庄却没有接话,他把碗随意仍在榻边,翻身上来,手臂搭在对方腰上——意思很明显,让他回去躺好。   盖聂挣动了一下,扯到背后伤口顿时疼得动作一滞。   “别动。”黑暗里耳后终于传来那种特有的,带着嫌弃的声音。   盖聂闭着眼睛等着疼痛过去,然后想转头:“小庄?”   “你若想继续撕裂伤口躲避戍边的责任,大可以继续下去。”   盖聂想说他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但这样的姿势让他难堪,仅此而已。但卫庄的口气不善,他的话也说不出口。于是他只能道:“小庄,我不会乱动。你不必如此。”   后面的声音继续说:“你膻中穴受阻,是受了内伤的缘故。若无此事我自不会多事,但我记得,你还欠我一条命、一个国。或者你认为你这只剩一半的内力,也可以替我戍边?”   盖聂立即想起回大营之前的那次营救,以一敌百强催内力的后果,若有充分时间运功恢复自无大碍。没有料到刚刚回营就糟了军法处置。   膻中受阻,俯卧不得;后背皆是鞭伤,仰卧不成。   说起来,眼下还真是最好的选择,除了略有尴尬之外。   盖聂有些内疚:“小庄,为难你了。”腰上的手臂偏冷,盖聂知道自己可能还有热症。热症、伤痛,在朔北的寒秋中可能随时招来伤寒,夺人性命。   他想活下去,因为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不能死,他还想看见一更好的卫国。   卫庄从男人的背后揽住她,怀里的躯体滚烫,让他有一种温暖的错觉。   很多年了,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坚实而温暖的触感,在他的家族覆灭之后。   “没有权势,你什么都不是……”他知黑暗里低语,像是说给盖聂听,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盖聂睁开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再也不是能够安慰卫庄的人。   ……   盖聂的伤恢复地还算好,不过三天,他已经能下地行走。第一次走出营帐的时候,军营里的兵士都快沸腾了。   李进听说了很快赶过来,绕着盖聂转了几圈:“大人,你的伤怎样了?”   盖聂看着大家,微微点头:“无碍了,现在军中谁在主事?”   李进面露不快:“是相国大人带来的侍卫暂代职务,手里拿着督军的印信,人傲慢地狠呢。”   盖聂听罢微微欣慰,道:“此人胸中有沟壑,绝非池中物,由他暂代也可放心。”   李进伸手搭在盖聂肩上,如同旧日一般低声抱怨:“我听说督军府里夜夜笙歌,已经送了好几个女奴进督军府里。我听说是督军想让相国回去找大王多要点粮草,但你也知道,这里每一年分发的粮饷都不够吃,马匹都饿得跑不动。”   盖聂能够体会到一同出生入死的朋友的愤怒与不满,他忽然发现自己曾经的彷徨中这一刻消失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他转过头,嘴角带着一点松动的弧度,对李进说:“他——相国不是会被轻易左右的人,我们只要做好练兵的事就好。”   李进嘴角瘪向一边,做了一个粗鲁的表情,正要说些什么。   忽然周围的声音安静下来,两人一回头,看见李进嘴里说过的暂代军中主事的卫庄抱着手靠在营帐粗大的羊毛绳柱上,嘴角带着嘲讽的笑,看向两个人的方向。   李进连忙松开手,原地站好,这个人的手段这三天兄弟们都领教过了,古怪孤僻得很。   盖聂看向卫庄。   卫庄道:“有件事,我只是来传个话。”   盖聂直视他:“何事?”   卫庄走近两步:“戎狄的使者来了。带来他们新上任主帅的话,指名道姓——要见你。”   盖聂看着他,卫庄也在这一刻紧紧看着他。   周围响起议论纷纷的声音,这个消息有些突然,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传话的卫庄身上。   片刻后,卫庄笑起来,带着轻慢地语气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的想法并不重要。毕竟,我只是个传个话。”   盖聂的眉头微微隆起,这是他知思索的表情。   卫庄已经不耐烦,抬起脚步往军营外走去。盖聂沉默地跟着他,他不想开口,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只是一种猜测。   已经走开很远,远道目送二人的军士身形被黄沙遮蔽。卫庄才侧过头,在盖聂耳边轻声说:“比起戎狄人的来意,我更好奇,你是怎样勾起了戎狄新任主帅的注意的,师哥。”   第 24 章   盖聂皱眉,这句话的措辞令人不快。而且,他并不认为卫庄真的需要他的回答。   卫庄盯着盖聂,享受那一阵无言的沉默。   盖聂缓缓转过头,平静地看了一样卫庄:“走吧,戎狄的使者的来意,一去便知。”说完,他抬起脚,往前走去。   卫庄轻轻地哼笑一声,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像是并肩而行。   ……   督军不敢再自己的府邸接见戎狄的使者,所以盖聂与卫庄去的地方是军营的大帐处。这里,相国并不在,督军坐在正位上,帐篷的中间站着身穿胡服的戎狄人。   盖聂走进去,对着督军一拱手:“大人。”   督军面带不愉,目光中透着冷冷道:“你要找的人已经在此,现在可以表明你的来意了。”   盖聂听了这话就知道不好。这是离间计,即便是明着使,在一直想找自己麻烦的督军面前足够好用。   戎狄使者对着盖聂立刻换了一张脸,刚刚的倨傲神色收敛了三分,对着盖聂行了一个戎狄人的问安礼:“壮士,我是专程替我家少主传递一个口信。我家少主人说:上次在营中会面过于仓促,两军虽然交战,你能救回俘虏,也是因为咱们没把他们全部杀掉,这样算来,你还是欠了我一个情。”   卫庄靠在营帐的柱子上冷笑出声:“这样说来,你嘴里说的这个人都到了戎狄的营帐却没有取了你家少主人的首级,你家老主人,也欠了我们卫军一个请。”   戎狄使者面对卫庄时又恢复了倨傲:“我只和我们戎狄人看得起的对手说话。”   督军已经忍了很久,此刻再崩不住:“大胆!”   戎狄使者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轻蔑表情,然后转身对着盖聂的时候再度换了嘴脸:“这位中原人,我家少主人邀请你再入我们部族喝酒,当然,只有一个人能去。”   盖聂皱着眉没有回复,他在想,这个阿祖身边,看来有人读过兵法,或者就是上次见过的军师,那个投敌的中原人。   卫庄仰着头开始冷笑,他的手慢慢摸在腰间的刀柄上:“该说你家少主人耍心计还太嫩呢?还是你太蠢。”   使者停顿了一番,又嘿嘿嘿笑道:“就是不知道,你们中原人有没有这个胆子,一把刀去喝这个酒。”说到最后,与生俱来的轻慢已经露出端倪。   他的笑声未落,忽然颈间一阵光影闪过,有什么极为冷冽的东西擦着他的脖子过去,带出一阵劲风。   然后耳边是“锵”鸣叫。   戎狄使者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在自己的肩膀上,低头一看,正是自己扎在脸侧的一挂小辫子。他的眼珠下移,看见两柄横在眼前的剑,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刚刚滚了一圈。   卫庄手持着剑,斜睨这盖聂:“他是戎狄人,你,要救他?”   盖聂横剑抵住卫庄的重剑,他的表情有点凝重,但带着某种程度的坚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卫庄冷笑一声:“只怕,有人不会这样想。”   戎狄使者感觉有什么东西滴落的声音,他低着头,看见一股鲜红的血水,顺着替他抵挡重剑的那柄横剑的剑身流下来,凝聚在剑尖之后,一滴一滴滴落地面。   卫庄的声音很轻佻:“这样就让伤口裂开了——你的剑,恐怕救不了这个人。”   盖聂还不退让,目光直视卫庄。   一直不忽视的督军大怒地站起来:“大胆!陈校尉胆大包天!居然私下与戎狄人会面!这是通敌叛国之罪!来人,给我绑起来!”   通敌叛国在任何朝代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尤其是在这边塞之地。   每场战争,都有成千上万的生命止步于刀剑之下,边塞的军士对于通敌之最的痛恨最深也最恨。   想象中的围捕场面并没出现,督军目眦尽裂地环顾左右。   没有人动。   卫庄勾起嘴角,目光带着一点兴味。   督军见无人听从他的命令,呼啦一声掀桌而起,大叫道:“造反了吗?!都聋了吗?给我绑了!”   周遭的军士都是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的人,他们虽然服从督军的命令但并不是不辨是非。   历来被俘的兵士都是被放弃的可怜虫,他们注定在戎狄人的地盘上过上几天猪狗不如挨饿受冻的日子,大军连军费都不能每次按时拨付,今年冬天还盖着三年前的棉被,冷硬得像铁板一样,又怎么会有多余银钱来交换俘虏?   没有价值的俘虏,会被戎狄人在战场上驱赶在大军前阵做人盾,抵御卫国的弓箭或者陷阱——他们即便不死在敌营,也会死在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兄弟手中。   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过,除了这一次。   盖聂单枪匹马以一人之力救回三十六名俘虏的事情早已传遍大营,再加上那一场众目睽睽之下代人受过的鞭挞之刑,他的威信已经打下级军士中达到一个顶峰。   说他通敌叛国,如何能让人信服?   只要一个人迟疑了,旁的人便跟着按捺不动。   盖聂没有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卫庄,看着他嘴角弯起,然后慢慢吐出两个字:“有趣。”   第 25 章   帐篷里面安静得只剩督军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在彰显他被忽视的愤怒。   此时帐外想起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哎呀,卫兄,你又在逗人了。”   这个声音最近这段时日大家都听过不少次,众人连忙看向帘子被打起来的方向——身穿紫色便服的相国大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卫庄冷笑着收了剑,在众人看来,像是对相国那句话的回应。就算是这样,这位侍卫统领也太傲慢了些。   督军的脸上露出献媚的神情,对着韩非弯腰道:“相国大人,这里还有戎狄使者,您怎么不顾安危来了?”   韩非看了一样对峙而立的两个人,回头对着督军打哈哈:“督军都在此处,我又担心什么呢?啊,对了,你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督军对着韩非一抱拳:“大人,戎狄人指明要见陈校尉,鄙人正要拿问此人拷问他是否与戎狄私下见面。”   卫庄听罢冷笑一声:“不是通敌叛国吗?”   韩非恰到好处地做了一个惊讶地表情,然后说:“啊呀,我还刚刚把为陈校尉请封参将的文书快马加鞭送回野王。怎么能就通敌了呢?”   督军表情顿时很好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   这代表什么?代表相国很看重这陈叔旅?   督军很快将各种心思掩藏起来,他还了一副脸孔,开始哈哈笑起来:“相国大人英明,陈校尉立了大功自然应当表彰。”   韩非眉毛挑动一下,背着手转了半圈:“督军的意思,这次果然是个误会了?”   “啊,误会,自然是个误会。”   卫庄冷笑了一声,抱着剑,嘲讽地看着盖聂。   盖聂低下头,他的剑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放下。血水流动地更快了,顺着剑尖急促地滴落着。   韩非转身看向戎狄使者,问:“这位使者,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戎狄使者死里逃生,他闻言对着盖聂一抱拳:“如此,三日之后,少主营帐,等你一人前来。”   盖聂皱眉,他看了一眼似乎对他的回答再无兴趣的卫庄,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可以。”   戎狄人闻言,抬起头对着营帐中的人一甩头:“告辞。”   路过卫庄的时候,他停下一瞬,抬手摸摸断掉的鞭梢,嘴角带着一点敬佩的意思:“你的剑,很快。”   卫庄抬了抬下巴,哼都懒得哼一声。   戎狄使者离去,营帐里气氛沉闷诡异。   盖聂转过身,对着督军拱手:“大人,若无事,属下告退。”   督军还在犹豫,相国却发话了:“去吧去吧,去歇着。”他挥着手连正眼也没有看向对方,像是毫不在意对方并没有多看重此人。   督军看后默默松了半口气,也挥挥手:“相国想必有事吩咐,尔等自行且去。”   帐子里的人都陆续出来,盖聂对着卫庄略一点头,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而且。   ……   矮矮的土坡上,一个少年正翘着脚在啃一直烤鸡腿,他旁边是一堆尚未燃尽的篝火。   他听见沙沙的声音,转过头,看见穿着白袍的男人站在树下,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望着遥远的边城日落。   少年粗声粗气地问:“你的伤好了?”   白袍的男人闻言目光收回去,落在少年的脸上,带着一丝温暖的意味。然后,少年就感觉像是被夕阳照在脸上太久,让他生出了一点点热意。   少年猛地回头,对着烤鸡鸡腿大口咬下泄愤:“问话不回,我爹说这样的人很不知礼。”   沙沙声再度响起,是鞋履踩在草地上的声音。白袍的男人坐在篝火的另一边,声音带着点笑意:“你的手艺精进了。”   少年皱起眉,冷哼道:“别说得我和你很熟一样。”   男人没有再开口,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遥远的日落的方向。傍晚的风吹过来,他的头发轻轻拂动。   少年吃了两口,忽然觉得刚刚还香喷喷的鸡腿寡然无味。空旷的草甸上只有他一人狂吃大嚼的声音让他有点尴尬,于是他又粗着声音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发呆的话,换个地方,打扰人吃东西真不礼貌。”   男人低了低头。   这让少年觉得自己实在有点过分,好像这个男人前几天受伤还和他有点关系。但他年纪还太小,不知道这样的场面应该说些什么。   男人撑着身体站起来,看起来有点吃力。   少年忍不住:“喂!”   男人停下来,说了第二句话:“天明,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少年回头:“哼。道什么歉?”   男人背对着篝火,他的头低着,好像在回忆:“那时没回去找你,抱歉。”   少年憋着一口气,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流过泪,在卫国野王的时候,他被姓卫的大恶人折磨摔打,扔进如狼似虎的侍卫队摸爬滚打,最糟糕的时候被打得眼睛都快瞎了也没哭过。但现在,他觉得眼睛热得不像话,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面滚出来了。   他咬着牙说:“言而无信,那个时候不回来,我就再也不指望你会回来!”   男人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少年自从第一眼之后就没去看他,也看不见他肋间的夹袍已经浸出血水来。他把脸埋在膝盖间,用他能想到最恨的语气说:“这个世道,谁都靠不住!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男人的目光望着树冠的方向,在他世界里,枯黄的草甸慢慢失去了颜色。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他心中还有一点慰藉:他和小庄花了十年才明白的道理,天明在短短三年就明白了。   吃烤鸡的少年发泄过后,没有听见男人开口,也没有听见男人离开的声音。   他忍了一会儿,没撑住偷偷回头看过去,却正好看见男人像是被大风吹熄的蜡烛一样,倒下的样子。   “大叔——”   第 26 章   军营里正在操练,到处是整齐划一呼喝声,还有行军的踱步声,趁着黄沙漫天的景象,竟然并不颓废。   卫庄斜斜依在高台上的将军凳上。   说是代替监军行事,其实他只是在第一天来到军营的时候以强悍的剑术给整个西北军的核心军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象。再之后,就没人敢挑战他的底线,至多敢怒而不敢言。   呼喝声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扰乱,然后大家看到有个相国身边的那个年轻剑客抱着一个人跑来,一面还大叫着:“军医!军医在哪里!”   西北军的人面面相觑,有些人认出被抱着的是谁了,也跟着叫道:“校尉!是校尉!“   人群骚动起来,但碍于卫庄的威慑,即便是最激动的李进也没有随意脱队。   天明还在叫嚷,但下一刻,有一个很阴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闭嘴。”   说话的人还很远,但仅仅靠着内力就能把声音传到天明的耳边,天明一怔,脚步停下了,仰起头使劲儿地看着卫庄。如果他什么话都敢说,此刻一定会喊:“大坏蛋,快来看看大叔!看看他怎么又伤了啊!”   卫庄站起来,并不慌张,他用很慢的语调说:“他死不了。倒是你,军营重地不尊调度随意走动,自己去领三鞭。”   天明瞪眼,咬牙道:“先找军医。”   卫庄盯着他抱着的那个人看了一眼,露出点嫌弃的表情:“都是废物,送去帐篷里。”   天明怒得咬牙切齿:“分明是你之前……”   卫庄不为所动:“五鞭。”   天明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框了,也没办法再开口,脸上是大写的“敢怒不敢言”。   这么多年,他还是弄懂了一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更何况,现在大叔的伤势要紧些。   卫庄的营帐里,花白胡子的军医替盖聂清理迸裂的伤口,重新上药。   天明守在一边看着,脸色很难看:“这鞭伤是下了重手的,可恨。”说着他就要往外冲。   卫庄抱着手靠在帐子的木柱上,懒洋洋地问:“你是打算去领鞭子,还是去找人的麻烦?”   天明一脸愤怒:“你没看到吗?你就由着他这样被这群小人折磨?”   卫庄的头望着帐篷盯上的图腾:“可笑。他自己甘之如饴,你却要替他抱打不平。”   天明一怔,低下头,双拳紧紧握着:“我,不是你。”   卫庄嘴角噙着冷酷的笑:“你也成不了我。弱者,就应该呆着暗处自己舔伤口。”   天明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人,忽然笑道:“你以为你就是强者了?可惜,你这样的人,注定没有人死心塌地。你,也永远成不了他!”   天光已经很暗了,卫庄的表情让人看不清。帐篷里沉默地令人窒息。   年迈的声音很犹豫地想起:“大人,校尉的伤口反复迸裂不容乐观。今晚恐怕也会有一番难耐,不若属下开个方子,熬一些助眠的药物,至少让校尉能安稳睡一晚。熬过今夜,明日会轻松许多。”   卫庄没有说话。   倒是天明忍不住道:“去熬去熬,药都要最好的药。军营里没有就找相国去要,就说是这个大坏人同意的。”   军医用惊恐地表情看着卫庄。   然而卫庄却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他一如既往的冷漠语气说:“好了,你可以去领鞭子了。”   第 27 章   卫庄的营帐生着火,但这对反复受伤元气亏损的人来说,似乎并不够。   药熬好了端上来已经有一阵了,因为天气的缘故凉得很快。   卫庄跪坐在案几后看邸报,这段时间因为戎狄的主帅变更,难得得清静,倒是赵国边境有几次和戎狄交战,赵国虽然剩了,但损失却不小。   墨色笼罩下来,将近入冬的时节这里黑得特别早。   光线更加暗了,卫庄听见床上的人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军营里除了军妓没有女人,照顾伤患的事情卫庄并不常做,所以这个时候才想起盖聂大概是渴了。   卫庄端起药,走到盖聂床前,皱眉。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费力得想要坐起来。   卫庄按住他,手下的皮肤温度并不低,这是最意料之中的事情。战场上缺医少药,大部分还是只能靠自己扛。   手底下的热度让卫庄心头微微一动,他仰头含住一口漆黑的药,拽起盖聂脖子后的衣领把他半提起来,对着嘴压下去。   ……   这样的喂药在三天之内是第二次,区别于第一次茫然混乱,第二次两个人的神志都算得上清醒。   盖聂的牙关僵硬了一下,齿间弥漫着苦涩的味道,那种味道真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对这种局面的无措和抵触。在短短的僵持过后,盖聂松开了牙关,任由苦药顺着对方的嘴渡到自己嘴里。   卫庄退开一点,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地方的眼睛。   盖聂皱着眉:“小庄,我可以自己来。”   卫庄松开手,任由盖聂狼狈得摔下去,然后吃力地爬起来。   盖聂接过药,低头一口一口把药喝下去。   卫庄转身走回案几边,坐下继续看邸报,嘴里道:“你最好快点好起来,再过两天,可是你单身赴宴的时间。没人会去替你送死。”   盖聂没有答话,他放下空碗,试着运了内力在体内流转,只觉脏腑阻碍甚重。但再修养一日应该会有好转。   盖聂咬着牙重新俯卧下。   ……   朔北寒风肆虐,今年的冬天来得也许会比往年更早。   卫庄计算着离开野王的时日,邸报虽然日日送来,但野王距离此处也要快马一日一夜,如遇大雪冰封,恐怕三五日的耽搁免不了。军情如火,他再过几日,就得回野王了。   不过此处的情势……卫庄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经陷入昏睡的盖聂,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夜里太凉,盖聂缩在狼皮的褥子里,因为药物的缘故睡得很沉,但眉头未见松开,一如既往地克制隐忍。   他的伤口应该疼痛异常,此处能有药已是难得,镇痛的药材太少见,也就没有给他用上。   卫庄放下手里的竹简,走到床前退下靴子和外袍。   因为响动,盖聂动了动。   卫庄低头,正好看见对方干裂脱皮的嘴唇。   想起白天的事,卫庄眯着眼。这个人很固执,即便是要渴死了,也会一直忍下去直到自己能够爬起来。   卫庄伸出手,按在那干裂的嘴唇上。   微微用力,鲜血崩裂而出,染红了卫庄的指尖。   卫庄看了一会儿指尖的鲜红色泽,在颜色发黑干涸之前,鬼使神差地将这红色慢慢沿着对方的嘴唇涂抹开来。   那苍白无比的唇色被血色覆盖,乍一眼看去,竟然显得多了两分生气。   卫庄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或者男人。早年时装卫国宫中看见过的那一幕让他对女人难以亲近。就算是红莲,也只是让她远远跟随左右,从来不许近身。   但在这漠北的几天里,他突破了许多底线。   曾经,他想着有一天能够亲手抓捕盖聂,然后——让他付出代价。   而眼下,盖聂已经弱得几乎毫无抵抗的能力——而他,想要的代价又是什么?   卫庄有点不能肯定,那种温暖湿润的触觉,还有同样坚强沉默的躯体,逐渐挑战着他在心底蛰伏的某种情绪。   他闭了闭眼,转身从营帐中间火堆中吊着的陶罐中倒出一碗水,回到床边,一点一点喂给昏睡的人。   水,顺着下颚一直流到衣领下面。   昏睡的人并不配合,卫庄看着那温热的水冲淡了对方唇上的朱砂色,然后一点一点,把他惨白的衣襟,染成淡淡的粉红色。   放下粗瓷碗,卫庄弹指间熄灭微弱的灯火,翻身上榻。   他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一个让他觉得有些疯狂的念头,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念头。   他把手,放在对方的腰上,慢慢收紧————   越来越紧,就越来越暖。   鼻尖是凌冽而苦涩的味道,这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随心所欲日子里,一直萦绕不去的味道。   卫庄有些贪婪地嗅着,他的手透过松散的衣袍,触到这句躯体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后腰这一处,是他在从帝王后宫出来的那一天,愤怒中留下的。   卫庄的下巴很尖,曾经有相面术士说过,这是亲缘浅薄的面相,注定此生孤克,孤家寡人。卫庄不信命,他的道路从来都是孤独的。   孤独?   强者本来就该是孤独的。   卫庄自嘲一下,离得太近,他的嘴角和脸颊不可避免地蹭过对方温热的身体。   他感到了某处贪念正在滋生,说不清是什么动机,他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继续下去。   于是,他的唇,就这样慢慢地贴上对方肩胛与颈项交接的那一处凹陷。   这里刚刚被留下的水润泽过,还带着淡淡清苦的味道。   像极了盖聂的味道。   第 28 章   卫庄的嘴唇很冷,盖聂的身体很热,他正在经历热症。   扰动让沉睡的人眉心扰动了一下,但似乎对那侵扰自己的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毫无防备。那个人,重新舒展了眉心,又睡得沉了几分。   卫庄看见过很多不同境地的盖聂,锋利的、平静的、孤注一掷的、决然不还的……然而他的记忆里,这样软弱的样子,是第一次。   不,或许他曾经见过,但自从宫变的那天晚上,他被自己亲手下令带上镣铐锁住冷宫里,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两个人之间,就像隔了一世。   卫庄的瞳孔颜色很浅,这是卫氏一脉远古文王血统的证明。但这时候,他的瞳色发暗,其中氤氲而生的不确定似乎有了了然的意思。   他抬起一点身体,手指在交错的伤痕与染血的绷带之间慢慢移动,抚过。   指尖的压力,让沉睡的人呼吸微滞,被扰动地想要醒过来。但药物的作用让他沉眠,当对方试探碰触的手指停在他颈脖间脆弱的脉动上不在移动时,他的呼吸又渐和缓,眠了过去。   卫庄的眼睛盯着对方,显得幽深而疑惑,他有些去确定自己要的是不是就是此刻渴望的东西。   目光落在对方带着淡色血痕的嘴唇上,这是一双典型的男人的嘴唇。   不柔软,总是沉默地闭合着。   但,就在这一刻,他恍然回忆起,不久之前曾经在这里体会到的湿润和清苦的温暖。   不确定,在此时怂恿着他催促着他。   于是,卫庄鬼使神差地靠过去,鼻尖几乎碰触到对方的鼻子,而他的嘴唇,就这样缓缓地、坚定地、压过去——   生死;纵横。   家国;天下。   背叛过,愤怒过,绝望过,唯独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卫庄克制住自己思绪的喷薄,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燃烧开来。越来越热,越来越烫,让他不得不寻求一个地方,发泄出去。   去灼伤另外一个人,让他和自己一样痛苦。   卫庄的眸色更加暗沉,他忽然用力箍住对方的肩背,用类似噬咬的力量,去搅动、去吮吸。   这样,或许就是他们最接近彼此的时刻。   如果他醒着,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这样感同身受。   噬咬已经改变了味道,变得急躁而愤怒,这样的侵犯必不可免得惊动了沉睡的人。   盖聂的喉咙和胸膛里发出急促而痛苦得喘息,他开始挣动。   卫庄看见盖聂的眼睑颤动着,下一刻,闭合的狭长眼睛睁开了,那双带着淡琥珀色光华的瞳孔,就这样撞进了自己的眼睛。   卫庄退开身体,手却维持着按住对方的姿势。   他——在等。   等对方醒来看见这样的场面。   他——也在想。   想象对方看见这样场面,会说出口的话。   他,想要一个结果。   盖聂的眉毛很直很挺拔,从来不会让人有文弱的错觉。   但这个人看似迂腐,实际上很会隐藏心绪,即便是在鬼谷学艺的那几年,面对卫庄的屡次挑衅和嘲讽,他也没有让卫庄抓到过弱点。   然而这一刻,卫庄在对方琥珀色的瞳孔里,看到在短暂的茫然之后,里面居然流露出一线不可错人的喜欢来。   然后他听见盖聂张开嘴,对他说:“小庄,你回来了。”   卫庄怔住,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态,他心中一动,接着说:“你在等我?”   盖聂的眼神很纯粹,带着一点笑意说:“师傅等你很久了。”   卫庄忽然明了了,有人给盖聂下了很重的助眠药力,或许是担心他夜里感到疼痛。药物的作用让盖聂沉睡昏眠,无法彻底醒过来。他的眼睛虽然睁开看着自己,但瞳孔是涣散的,也许是在透过自己看很久以前的另外一个人。   这一刻,卫庄发觉自己可以放肆地去观察盖聂。这么多年过去,盖聂鬓角的头发已经泛白,而自己,早已是一头白发,像一个逆天而行的妖怪。   卫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刚刚克制不住的思绪已经消散不见,他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你睡吧,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因为这样一句似曾相识的话,或许是对方带着侵略意味的气息太过熟悉,又或者是盖聂的伤势实在不轻,无边无际地疲惫在吞噬着他的神智。   他好像听见卫庄算得上嫌弃的安抚之后,这样熟悉,他缓缓阖上了双眼,遮蔽了最后的那一线带着落日余晖的暖光。   卫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按住盖聂的手慢慢收拢,再看到对方在昏睡中微微颦起的眉峰之后,又卸去了力道。   盖聂还在昏睡,他的呼吸比往日更沉重,看得出他的身体在经受一次疼痛的折磨。即便是隐忍惯了,在昏睡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控制呼吸的力度。   卫庄的手从对方的肩膀上收回,慢慢移到对方刀锋一样腰脊上,手下的温度并不正常,偏离了常人的热度,竟然让他有温暖的错觉。   他的手在那道狭长的疤痕上停驻下来,然后,慢慢地,抱紧了对方。   第 29 章   三天很快过去,盖聂用他强悍的恢复能力再一次站了起来,看起来与受伤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天已过,他只身上路,一个人去了戎狄的大营。   卫庄从那一天起就变得愈加阴沉而沉默。盖聂离开军营的时候,他依旧面无表情地在校场训练兵士。   倒是天明抓耳挠腮地坐立不安,频频张望。   盖聂回来得很晚,已经过了营中宵禁的时刻。他一回来,就赶去督军府。   天明蹲在卫庄的营帐外面守着,一直不肯休息。   卫庄还在看盖聂手绘的城池布防图,听见外面的动静也不抬头,直接说:“既然闲着,就去搬点炭火进来。”   天明瞪着眼睛:“你就一点不担心?”   卫庄冷笑道:“担心什么?”   天明望天:“如果戎狄人出尔反尔,设下陷阱?”   卫庄冷哼:“你觉得几百人戎狄人,能困住他?”   天明噎了一下,转而道:“若是戎狄人恼羞成怒,开战呢?”   卫庄:“你以为我会怕?”   天明无从反驳。这三年被这坏人折磨,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强悍的人。没有心底那点不甘心,加上这三年的磋磨,他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   盖聂回到营帐的时候,天明还在。   盖聂有点惊讶:“天明,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天明憋了这整天,想过各种糟糕的可能,结果面对盖聂一张好像天塌下来也就这样的表情,一时间心头气起来,语气也就很嫌弃:“看你能不能活着回来。”   盖聂听了居然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恩,去睡吧。”   天明哼哼着大步走了。   盖聂掀开帘子进了营帐,这里的火盆烧得很旺,卫庄靠在榻上,还在看羊皮地图。   卫庄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丞相在这里的消息已经传到戎狄和燕国的耳朵里,过两天就准备回野王,”   盖聂只身赴会没有穿盔甲,只披了一件狼皮披风。他把披风除下,听见卫庄的话也微微颔首:“也好,今春之前战事不会起,倒是可以腾出精力对付燕国和魏国。”   卫庄毫不怀疑盖聂的能力:“你和戎狄人达成协议了?”   盖聂没有否认,只解释道:“上次去和这次去间隔不足十日,我看见戎狄的马匹已经减膘不少,想必他们的粮草也该告罄。”   卫庄颔首:“蛮族人不懂耕种,秋天之后粮草难免无以为继。”   盖聂:“如果遇到连续晴天不下雪,草场枯萎干燥,容易引发天火。”   卫庄低头在地图上看过:“你的意思是——”   盖聂走进对方,低着头在他手里的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如果点燃这里,戎狄人恐怕这个冬天不会存活一半。”   卫庄抬起头,看见盖聂垂悬的长发几乎碰到他的脸:“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盖聂站起身:“赶尽杀绝,不过是下下之策。纵横之术,不就是以小博大,以一人退千军。”   卫庄笑起来,冷冽地笑带着难以言说的深意:“你威胁了他?”   盖聂的目光很干净:“皇权之争,并非中原独有。我不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卫庄看着盖聂。   盖聂的目光没有波动,连半点骄傲的意思都没有:“戎狄人已经同意今冬休兵。”   正事说完了,帐篷里面开始沉默。   盖聂解开袍子坐下来,有点迟疑地说:“小庄,你要走,边城这边的防务有何打算?”   卫庄闻言放下羊皮卷,斜斜往后倚着,双手搁在脑后,带着点看戏的味道:“怎么?连王位都拱手相让的人,却要开始争权了?”   盖聂尴尬了一下,被卫庄嘲笑很多次,唯独这一次,是他的确有求于人。   “小庄,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边城防务如何重要,守好了可以让你腾出更多精力对抗六国。”   卫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的事情,还不需要你操心。”   盖聂没有被这句话打击,他继续说:“戎狄人可以被稳住一个冬天,但督军这三年年在这里出兵每次都是死伤大半。没有兵士没有粮草,年年用这个做借口大不了胜仗——小庄。”   说到最后,盖聂的声音里面已经带着无奈和哀求。   卫庄看着他,用那种权衡的审视。   盖聂还在等他回答。   然后,他听见卫庄用很挑衅的声音说:“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师哥,这个道理你不懂?”   盖聂微微拧眉,他有点为难:“小庄,离开野王的那一天,我已身无长物。”   卫庄用一种放肆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里面赤+裸|裸的意味让人难以忽视。   盖聂有点不确定:“小庄……”   卫庄坐起来,上半身倾向对方,手指伸出来,卷起盖聂落在肩后的头发,只单纯用鼻音发了一个字:“嗯?”   他的声线很醇厚,在寂静的黑夜里只用简单的一个音节,就能打动女人的心……比如一直对他痴心不改的红莲。   盖聂眉头拧地死紧,他垂眼看了绕在对方指尖的头发,就要后退把头发抽离出来。   谁知卫庄忽然收紧手指,生生将他的头发扯住。   盖聂看着他。   卫庄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师哥,你总该拿出一点诚意来。”   第 30 章   盖聂直视着卫庄,他的眼神不闪不避。   没有难堪,有的更接近惊讶于不赞同。   卫庄的脸也沉下来。   盖聂的性子他也算了解,的确不是会轻易为外物屈服的人。如果他非常想得到一件东西,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年直接背叛他,发动宫变的缘故。即便知道卫国已经腐朽,但有些非常的手段盖聂是不屑为之的。   一直到盖聂离开,他也没有低头。唯一的意外,恐怕是他为了大局不得不放弃荆轲的儿子。所以面对那个小子的时候,盖聂总是很宽容。   ……该死的宽容,把自己当个救世主。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中,盖聂缓缓开口:“三年,小庄。”   卫庄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盖聂的目光坚定下来:“用兵符换三年。这三年,边城防务不废卫国一文一毫,我保戎狄不犯境。”   卫庄嘲笑道:“你凭什么保证?”   盖聂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坚定:“小庄,你清楚,我,从不妄言。”   卫庄忽然烦躁起来,这本来是他前来边城希望得到的答案——不,或许盖聂承诺要做的,比他预期的更好。   但,心里总有一线不甘与愤怒,单纯的愤怒。   卫庄松开盖聂的头发,他重新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五年。”   盖聂有点为难:“小庄,戎狄老王新死,就算我能游说拖住他们两年内斗。两年之后也必然有所结果,届时一年整兵,戎狄人一定需要对外一战宣泄。与他们接壤的列国都有可能被挑中——我,无法向你承诺。”   卫庄的嘴角翘起来,他看着盖聂,目光若有所指:“师哥,前狼后虎,积贫积弱,卫国迟早会亡国。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盖聂看着他:“你,也一样没有放弃。”   卫庄的眼珠斜过来,就这么看着他:“师哥,早晚都要亡国,你不如回野王,那间冷宫很适合你。”   盖聂一阵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庄难得后悔,他把盖聂在野王的冷宫里囚锁了整整半年,却没有对他做什么。   盖聂觉得没必要谈下去,并非因为卫庄的挑衅,而是认为权衡利弊之后,卫庄能够做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决断,从来都是卫庄的强势之处。   一个虎符换取三年边城安定,足够让他在野王推行新政。   ……   隔日,卫庄离开大营回到督军府,整个督军府都在忙碌着为相国回程打点上下。   卫庄冷睨着那些搬进搬出的金银器皿和西域美酒瓜果,声线带着嘲笑对韩非道:“看来这几日相国斩获非凡。”   韩非笑眯眯地看着他:“彼此。”   卫庄没有理会他:“看来边城是个不错的地方,穷山恶水也能挖出许多金银来。”   韩非凑过去:“明日就要上路,你对这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卫庄背过身往游廊外走去:“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明天让墨玉麒麟到我这里来一趟。”   韩非苦着脸:“好歹是个相国,提前让我心底也有个底啊,演戏演砸了可怎么办。”   一直到安抚使一行准备上路,盖聂也并没有等来卫庄的决定。   相比欲言又止几次想要面见相国的李进来说,盖聂的确冷静地过分。   最后一个晚上卫庄并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准备上路。   营帐里盖聂刚刚穿好铠甲准备出去,就听见有人说相国身边的小将有事传话。   盖聂听说天明来了,立即让人进到营帐中。   天明已经准备好了上路,但面上神色有些激动,进了营帐便道:“大叔我不要跟着卫庄那个大坏人走,他是王又如何?我要留下来跟着你杀敌!”   盖聂连忙对账外的守军道:“你们都退开十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   等人都退下了,天明忽然低下头,对着盖聂道:“大叔,你不知道野王宫里是什么样的日子。勾心斗角,自己人暗杀自己人,就为了拿一点权利和钱财。”说道最后,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像是在哭。   盖聂不得不走近他,想要说些什么。   天明用很小的声音说:“大叔,你还不知道一些事,卫庄大坏人不让我说……”   盖聂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肋下一凉,低头看见一根牛毛银针插在他的肋骨间。   盖聂冷眼抬起头:“你不是天明……你是……”   是他心神不宁,太大意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眼前一黑向前倒下,银针上有剧烈的麻药。   对面的“天明”抬手接住对方的身体,他的面目忽然模糊起来,然后再抬头是,已经是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盖聂的样子。   盖聂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晃动的车厢里。   在极其短暂的茫然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陡然起身欲要坐起时,却发觉力不从心。   盖聂皱着眉,抬起手看见手腕之上锁住的精钢镣铐,再低头,脚上也被靠着,锁在马车的嵌板之下。   这是?   他有点不确定地环顾四周。   “你比我想象中的,醒的晚了点,师哥。”   第 31 章   盖聂吃力地坐起来,被锁链扯住,他只能蜷缩起腰身才能让自己半坐半躺着。   他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身下是颠簸的马车,耳边是官道上疾驰的马蹄声。   卫庄放下竹简,他从来都很欣赏盖聂的冷静与理智,但在他人生更多的岁月里,他无比痛恨着盖聂的冷静和理智。   盖聂试着提了提内力,果然只剩一二,尚未恢复,他抬起头:“小庄,你先把这个松开。”   卫庄睨了他一眼:“之后呢?”   盖聂:“回边城。”   卫庄忽然来了兴致,他凑过来,像那晚在帐篷里一眼挑起对方的一缕头发:“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人满意啊,师哥。”   盖聂这次没有动,他的目光直视着卫庄:“小庄,这是你真正的意思?”   卫庄拽着那缕头发在手,想象着那尽在掌握的场景:“你以为呢?”   盖聂沉默了一回,才说:“五年,我可以试试。”   卫庄的语气很无所谓,但他的神态带着轻蔑:“师哥,你知道我的,无用的人不必留下。你要从我这里得到兵符铁券,再给你五年时间,总得有点诚意。”   盖聂沉下脸:“你要的,我给不起。”   卫庄却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情,他的手指松开那缕头发,顺着对方的脖子向下两寸,勾开了他的衣袍领子。   盖聂一拧眉,正要回手拍开,却被腕间铁箍遏制住了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的领子已经被扯开,露出里面裹着的绷带。   绷带是新换上的,没有染血。卫庄啧啧两声:“恢复得真快。”   盖聂:“小庄!”   这两个字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纵容,变得严肃,还有一点急迫的尴尬。   然而卫庄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他微微手下用力,就靠着铁索的作用限制了对方反抗的举动,仗着盖聂受制于黑麒麟药物内力寥寥无几的情况下,几个交手的功夫,就扣住他的腿,将他掀翻在地上。   盖聂屈着膝盖正要用力击打卫庄腿侧的穴道,却被对方察觉意图,一把扣住脚踝往外拖拽——盖聂没能稳住身形,仰面倒在地板上,眼前一时有点发黑。   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   卫庄居高临下压住他,那种尽在掌握的感觉回来了,他看见盖聂闭着眼睛脸色有点失血的苍白,然后慢慢低下头。   盖聂感觉到了压迫,下意识地就偏过头去,卫庄咬在了他的下巴上。   濡湿的触感让盖聂睁开眼睛,然后他就看见卫庄银白色的头发垂坠下来,铺满了自己眼前狭窄的空间。   他感觉到下颚传来剧痛,被人钳制着转过去,然后湿润的感觉从嘴唇弥漫开来。   盖聂记得这种感觉,在漆黑的夜里,在苦涩漫延之间,那种既冷厉、又温暖的感觉。   盖聂皱眉闭着眼睛喘了一下,这一声纠缠在唇舌之间的喘息很快被吞没,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像是孤独的野兽临死的挣扎。   这一声让卫庄的身体忽然绷得极紧,他的手往下伸过去,抽出了对方的腰带任由衣袍散乱开。   固定在马车地板上的精钢绞索剧烈晃动着,铁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纠缠于较量、压制与挣脱。   卫庄不得不承认,在不想弄伤对方的前提下,想要制服失去内力的盖聂也并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用身体狠狠地压在盖聂身上,更像是在享受对方在困境里挣扎的无措。   盖聂的衣衫已经松散地不像话,卫庄的还穿在身上完整如初。带着力度的啃咬与吮吸不似温存,更像是在彰显侵略式的占有。   盖聂努力平复呼吸,用平静的语气开口:“小庄,你真的想好了吗?”   卫庄从盖聂赤|裸的腰上抬起头,他刚刚在对方腰腹上留下了清晰的齿印,此刻他的嘴角带着有点邪气的笑:“那,又有什么区别?”   盖聂看着他:“用纵情生色放任自己,屈服于这个世道,并不是你会做的事情。”   卫庄冷冷地看着他:“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盖聂:“至少我们还有机会。小庄,我还没有放弃。”   卫庄沉默着,他的目光与盖聂的目光还在较量。   他想起在鬼谷和野王的时候,无论多么糟糕境况,盖聂从不抱怨——也许就像他说的,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一阵沉默是如此之久,久到那种炙热的侵略性渐渐退去,卫庄的神色重新变得轻慢嘲讽。   盖聂小范围地动了动被压得麻木的腿,示意对方可以起来了。   但卫庄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抓过磁石桌上的一只小铁碗,仰头一口饮下碗里的茶色液体,低头对着盖聂的嘴就哺过去。   茶色的药汁从纠缠的嘴角溢出,顺着腮角流下来,卫庄用舌头继续堵着盖聂的嘴,用力吮吸纠缠,让疼痛取代了麻木。   盖聂皱着眉,他没有推开卫庄。   一直到扣门的声音传来,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边说:“王,前面马上就到——”一面推开马车的铁门。   声音戛然而止,露出相国韩非一张呆滞的脸。   第 32 章   相国撞破纠缠着一起的两个人,就只有他一个人尴尬,另外两个人还旁若无人在对抗着。   韩非进退不得,一直到他身后有个年轻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韩大人,你到底是进还是不进?”这是天明的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盖聂往卫庄膝上穴位踢去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卫庄冷哼一声,抬起头来,对着韩非问:“你是想进来说?”   韩非立即往后退了半步,大半个身子都退出马车之外,然后拍拍脑袋:“有军报,被我给忘在马车里了。看我这记性儿,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后面荆天明的声音叫嚷着:“哪里有什么军报?你不是说大——呜呜呜!”然后声音慢慢小下去了。   卫庄低头看了一眼略显狼狈的盖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马车上的磁石桌上扫过一眼之后,不再看向盖聂,转身下了马车。   盖聂闭上眼睛调息,刚刚的药一入喉他便感受到真气流转的牵引,这是黑麒麟麻药的解药。   所以在他看来,卫庄与他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识。   等到真气能够顺利归入丹田,盖聂双手翻转,一用力便听见腕间“咔嚓”之声,精钢所制的铁箍便松开脱落于地。待他手脚恢复自由,目光落在卫庄临走时看过的磁石桌上,竹简边放着一只木盒。   盖聂取过木盒,是用鬼谷机关术锁住的,几下解开锁扣,半只漆黑的虎符放置其间。   将虎符收好,盖聂拢好衣袍,推开马车的玄铁门一头钻了出去。   马车外是卫庄的贴身护卫,他们忽然看见一个人一阵风一样从马车里钻出来,正要拔剑。   盖聂已经更快地踢翻马来不及大叫的护卫,夺过他胯|下的枣红马,一扯缰绳,在赶来包抄他的近卫军来不及摆好队形之前就冲破对阵,策马往着来路而去。   ……   车架的护卫军仅仅分出了一小队追赶盖聂,近卫统领亲自去找他们的主子领罚。   荆天明黑着脸冲到与韩非并立的卫庄跟前:“你抓了大叔?之前军营里那个是假的?”   卫庄懒得理会他,他站在小山头上,目光望着官道的尽头,显得很压抑。   韩非看着天明,对他连连摆手:“天明,你不懂。以后就明白了。”   天明很暴躁地踢开面前的石头:“你们什么都懂!就是会欺负我,欺负我大叔!我大叔这辈子注定是个英雄,你们怎么老是要抓他?!你们还想着要把他抓回野王冷宫关起来吗?难道你们没看见他满身都是伤了吗?”   韩非苦着脸,这件事他不好解释太多。   卫庄完全没将荆天明看在眼里,他只是用一种很慢的语速说:“你再说下去,我很有可能会后悔放他走。”   荆天明睁大了眼睛,正要强辩:“这真是我听过最大的笑——”   韩非已经沉着脸出言喝止:“荆天明!你这时是在害他!”   天明愣了一下,忽然伸手擦眼睛:“为什么!我不懂——”   ……   山坡上只站着三个人,没有人再说话,韩非不想在不懂事的孩子面前说太多话,他惆怅地看着绵延起伏的山势。   却在这时,停滞的车队有人在骚动。   韩非听见有人小声说:“那里!在那里!”   韩非顺着大家指向的方向一抬头——   远处的山脊上,一人,一骑,策马而立。   荆天明听见动静看过去,嘴边张得大大的:“大叔——”   风吹过,卫庄白色的头发随风扬起,遮住了他的眼睛。   韩非才发现,卫庄好像一直看着那个方向,他好像猜得到盖聂会出现在在那个地方。   隔着八射的距离,山坡上的两个人沉默而安静得对视着。   侍卫统领跪在卫庄跟前请命:“王,是否吩咐属下带人前去捉拿?”   卫庄好像没有听见。   韩非对着统领摇摇头:“你们下去吧。”   又一阵风卷着雪花吹过,天空下起了细雪。   山脊上的人拉着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他最后望了车队一眼,掉转马头向着山脊后方策马而去——转眼已经看不见背影。   卫庄转过头,好像不曾驻足停留过,他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荆天明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卫庄大叫:“我不回去,我要跟着大叔走!我要去和大叔一起守住边城!”   韩非看着天明,又去看卫庄。   卫庄停顿了一下,黑色的大氅在逐渐变大的飞雪中显得异常沉重:“你走吧。”   第 33 章   盖聂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知风雪中一步不停狂奔,一路往西北而去。   冰冷的玄铁虎符在他怀里已经捂得发烫,风沙阻止不了他的步伐,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走的路。   花了四个时辰,天黑的时候,盖聂终于赶回边城哨卡。   守备的兵丁认得他,却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惊惧神情,骚动着,叫道:“这里!这里还有一个成叔旅!”   盖聂拉起缰绳驻足而立,他垂下眼,用行动告诉守备自己并未恶意。   军士慢慢围过来,用锋利的矛指着他,喝道:“督军大人有令,但凡看见形似成叔旅之人,便要押解归营——得罪了。”   盖聂翻身下马,举起手,任由来人将他捆住,押解入营。   军营里,火把通明,往日此刻必然已经宵禁。   盖聂的到来让大营开始哗然,人人交头接耳讨论着,纷纷说着“谁是真的”、“这个会不会也是奸细”等等。   盖聂不为所动,任由众人将他押在中央空地,却不肯下跪。   督军坐在上座,面目狰狞:“大胆奸细,居然不跪!”   盖聂目光四下看过,除了窃窃私语者,更多的,还是目光混杂着担忧和疑惑的昔日同僚。   他回过头,目光沉静:“大人指责在下为奸细,可有证据?”   督军大怒:“大胆,你假冒成叔旅的户牌,而真正的成叔旅已经被本督军寻到——人证物证聚在,你还敢狡辩?”   盖聂目光直视对方:“诚然,我并非成叔旅。”   督军的面孔由大怒转为狂笑:“哈哈哈哈,你果然承认了!既然如此,你作为戎狄人的奸细,本官判你车裂你可服?”   盖聂:“在下虽非成叔旅,却并非戎狄奸细。”   督军:“居然还敢狡辩,左右给我拿下!堵了嘴,就地□□,以儆效尤!”   然而,除了左右两人稍微朝盖聂的位置走了两步,其他人居然毫无动作。   督军左右环顾大怒:“反了!都反了吗?!你们听到没有,他是奸细!拿下者有功论赏,谁能捉拿他便赏万户侯,放走奸细同罪论处!”   然而,军士左右环顾之后,窃窃私语之声反倒小了,却仍无一人上前。   督军暴跳如雷,手指着李进道:“你!你是他们的头儿!你来!你若不肯,便是与他同流合污,同为奸细!”   盖聂看了一眼李进,又默默转回头去。   李进刚刚还有些迟疑的是神色忽然坚定,他几步走向盖聂,抽出腰间长剑。   督军正得意道:“干得好!本官说到做到,便赏你——你!你!干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李进一剑砍断束缚盖聂的绳索,待到盖聂双手恢复自由之后,将手中配件抛给对方。   他嘴里噙着嘲笑,却是大声吼道:“狗娘养的,这里有功者被诬陷投敌!杀敌者被说成奸细!既然没有天理,那我们就自己挣出一片天来——”   这一声吼,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燃了压抑的人群,他们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被诬陷做了奸细,一整天的积累的怒火与愤怒中这样的空间中传递着,酝酿地越来越剧烈。   督军仓皇起身,撞翻了条几上的酒杯,结结巴巴:“你们反了!这是造反!本官没有诬陷人,我我、我、我可以马上让真的成叔旅进来对峙,你们可以亲眼看见——你、你、你敢不敢!”   暴动一触即发。   在这个时候,一直安静沉默的人忽然抬起头,开口道:“在下的确并非成叔旅,冒名顶替也是无奈之举。隐瞒身份之罪,请诸位原谅。”   众人一瞬间沉默下来,不知所措。   叛国者车裂,兵变者与叛国同罪。   他们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李进一脸茫然地开口:”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肯说。“   短暂的安静之后,清朗和缓的声音再度响起:“在下,盖聂。”   寂静到极致的情绪在营中漫延。   在怔愣与震惊之后,督军狂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盖聂!你是卫国的重犯!你的人头悬赏千金,你居然敢自报家门!来呀,这回并非本督军栽赃了吧——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军阶高的几个斥候纷纷回神,喃喃道:“原来他、他就是废太子——他、就是盖聂——难怪——”   众人面色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忌惮。   废太子贤明,绝非寻常人物——但,他毕竟是国家缉拿的重犯。   这——   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大营后方响起:“都闪开!接旨!快来接诏书!这是王的诏书,还不快来听训!”   众人连忙让开一条路,纷纷回头,却见今日刚刚离开的那个叫做荆天明的少年手里持着一只竹简从大营后方大步而来。   他大步走到盖聂身边,像是一直护食的母鸡一样,狐假虎威地睥睨四周:“还不跪下,这里除了我大——不是,除了这个男人,都得跪下接旨。”   众人面面相觑,督军忍着咬牙切齿,勉强露出讨好的表情:“这位小将军,你有所不知,此人是我王通缉要犯——废太子盖聂。”   天明冷笑道:“狗东西,你已经不是督军了。从现在起,这里大营的一切,都是我大、不是,是这位盖聂大侠说了算!”   说完,他都开手里的竹简,指着上面的朱红色烫印道:“这个你看得懂了吧,这是我王的印信,上面还有相国那个老、咳咳那个人的印信哦!”   第 34 章   回野王的车队一路都很安静,韩非进着一个相国的本分——呆在卫庄的马车上承受压力。   他与卫庄关系非同寻常,有些话,也只有他敢说:“既然没打算真的把人弄回来,当日又何必药倒他塞进车里?”   就不嫌麻烦?   就算盖聂脾气好,也不见得经过这些事情还能心平气和替他守护边城。   卫庄透明琉璃一样的瞳孔望着大雪漫天的车窗外,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韩非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放不开,不如再狠一点,何必放他回去?”   卫庄终于有了点动静,他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很随意的说:“想做,就去做了,哪里来这么多何必。”说完这句话,他看向韩非:“昔日意气风发的韩非,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韩非听见他话尾的语音上挑,已经带着戏谑的惯用嘲笑声调,就知道他已经不想再提这个话题。   这么多年,他终究明白,那两个性格看起来南辕北辙的人,才是真正的同路人。   这样的人,实在用不着旁人替他们操心。   ……   回到野王,事物堆积如山。   王城守备来汇报,说端木家的那个女人,趁着相国出巡的空档,不见了踪影。   端木家是士族,在朝中官阶不大,不过虚名,但端木家这一辈有一个女儿随医仙游历了数年,名声在外。所以十三年前,由先帝做主,把端木蓉赐给盖聂做太子的良娣。   本来是等着盖聂摄政之日就让两人大婚,谁知道后来卫庄忽然叛乱囚禁了盖聂,逼死了先王。那时人人自危,这件婚事自然也就无人敢提。   卫庄的面色阴沉:“走了就走了。国将不国,一个女人,要死要活要去要留,又有什么关系。”   卫庄刚刚换下大氅,就有宫人来报,说是红莲夫人求见。   在卫庄开口之前,韩非已经先一步道:“我这妹妹,许久不见,也是思念得紧。我先寻了红莲叙话,事情就交给我吧。”   卫庄没说话,这代表他并不反对韩非的提议。   韩非退出去,正碰上等在长廊尽头竹影下的红莲。   韩非向她走过去,摇了摇头。   红莲轻轻晃了晃头,妩媚地凑向韩非:“哥哥,莫非你们在外面经过了一片桃花林,又或者遇上了哪朵野花?”   韩非往妹妹身边走了两步,小声说:“你啊,就算是可怜端木家的那个人,也不该把人放走吧。”   红莲的神色怔了怔,刻意武装出来的妩媚淡了几分,带出些许落寞:“我作茧自缚,甘心情愿把自己困在这里,是为了他。蓉儿与我们也算多年的旧时,我不忍心她一生就这样了。”   韩非摇摇头:“哎,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想离开,偏偏那个人可能在边城的消息刚刚传来她就走了。追究起消息如何泄露出去的,你觉得会怎样?”   红莲换了一个方向望着竹林外的花影摇曳,她的语气显得毫不在乎:“寂寥枯萎,死气沉沉,都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能怎样变得更坏?”   韩非背着手,叹气道:“你真的不明白,他不亲近后宫,却又为何让你做国夫人?”   赤练怔怔地看着远处凋零的草木:“明白又如何,不明白有如何?”   韩非叹气道:“你是郡主,卫国仅剩的郡主之一,列国联姻的目标。如果他不立你做夫人,你早已不知被嫁去那个国家做妻妾、做人质。”   赤练没回头,良久才道:“可他,也曾经把我嫁给了姬无夜。”   韩非:“这么多年,他容忍你,也是因为曾经把你嫁给了姬无夜。”   赤练忽然激动起来:“你以为我不懂吗?我都懂……都懂……”   戎狄的权利交替拖了整整三年,变成守将易主之后,盖聂大权在握,戎狄人很难在盖聂的军队手下全身而退。   阿祖是戎狄老王的小儿子,虽有宠爱却无太多军功,部落老头子们更多支持老王的长子达塔。   盖聂与阿祖私下达成协议,利用卫国的军队影响戎狄选王的进程。   阿祖需要军功,需要胜仗,盖聂可以再部落会议的时候组织卫国的主动出击,再由阿祖带军牵制战局。   这三年,卫军一改只守不攻的常态,会从戎狄人的地盘上抢牛马,也会绕道戎狄后方与狼族人眉来眼去。这件事情让戎狄人很是不满,但在行军打仗上,卫军的统帅很难缠,大王子达塔和二王子迦叶都在盖聂手里吃下闷亏,唯独阿祖能游刃有余。   达塔与迦叶不是没有怀疑阿祖与盖聂狼狈为奸,但这种事情无法证明,除非阿祖屠城——但前提是要做到能够破城才行。   整整三年博弈,阿祖成长起来,越来越像个部落首领。   他干掉了达塔的长子,用一个女奴隶让迦叶的部落乌烟瘴气。而他自己,好像是一心为父报仇那样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只知道打仗。   没有女儿和孩子就意味着没有弱点,他的成长意味着什么,盖聂比谁都清楚。   可是,他需要时间。   小庄需要时间。   他们的卫国,可能已经没有时间。   三年过后,阿祖等上王位,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中的屠刀对准与戎狄接壤的燕国。   盖聂很清楚,这是在消耗达塔留下的嫡系人马,等到燕国和赵国都被阿祖打得弃城求和的时候,就该轮到自己。   第四年,盖聂开始与燕国、赵国结盟,抵御戎狄的侵袭。   结盟拖延了戎狄南下的步伐,也将他与阿祖之间脆弱的盟约消耗殆尽。   第 35 章   三年又三年,漠北的雪下了整整六个冬天。   盖聂的头发已经斑驳晦涩,他仍然穿着白色的剑服,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万里晴空中一匹灰色的流云。   这六年中,他守住了边城,又在夏天让变成的人加固了城墙。这个时候,他站在城墙之上,望着远处正在集结的戎狄大军。   “将军!”李进快步等上塔楼的阶梯,看见盖聂便大叫道:“将军!粮草已经清点完毕,军士的伤情也都开始处理了——您、您的伤还是快快包扎一下吧。”   盖聂点点头:“还能坚持几天?”   李进迟疑了一下,才道:“节衣缩食,不过七日。”   盖聂又问:“药材衣物?”   李进面露难色。   盖聂叹了口气,望了一眼远处:“无需露出这番神情,事情没到最后一步,尚有转机。”   李进忍了忍,没再开口,却握紧了拳头。   六年了,卫国的野王对他们不闻不问,没有粮草没有药草,什么都靠自己,如今边城被困二十日,他不信野王不知道他们的现状。   他们,早就被放弃了。   帐篷搭在城里的空地上,因为这里离城楼最近,受伤的军士可以再第一时间被带过来。盖聂做了督军之后,很少回督军府,因为那里太安全——安全意味着离城楼太远,如遇敌情,一来一回耽搁太久。   盖聂走近帐篷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大叫声。   “你这个坏女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我受伤的时候还没这么疼,怎么你包扎上药这么疼!我看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李进摸摸鼻子:“天明这小子,怎么老长不大,非要和端木大夫呛声。”   盖聂的眼里滑过难以觉察的笑意,掀开帘子走进去,正好看见端木蓉一个大力地给天明的绷带上打了一个结。   天明惨叫一声。   端木蓉抬眼看见盖聂进来,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没有半点笑意:“包好了,你可以滚出去了。”   天明朝着盖聂伸出一只手:“大叔——快救我——”   端木蓉覻了一眼盖聂:“该你了。”   李进就觉得浑身一疼,连忙摸着头说:“啊,端木大夫,这个包扎,要不要这么用力啊?”   端木蓉斜着眼睛看他:“不然你来?”   李进瞬间就不敢再说话了。   盖聂对着端木蓉点点头,却说了另外一件事:“我的伤无碍,只是眼下药草短缺,再这样下去,恐怕伤兵无药可用。”   端木蓉冷冷道:“那便是他们命不好。我不过是个医者,治病救人也有原则,无药可用的时候,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他横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李进:“或者看着他们死,也可以。”   盖聂看向冷汗淋漓的天明,蹲下|身替他整理散开的衣袍:“好了,天明,这场奇袭辛苦你了,你去养伤吧。”   天明睁开眼睛:“大叔,戎狄人呢?”   盖聂:“还在集结,你在他们的马匹中下了巴豆,我看十日之内他们集齐马匹之前不会再战。”   天明得意洋洋:“嘿嘿,那是。我就说这个坏女人的药有时候还是管用的。”   端木蓉面无表情:“闲杂人等都滚出去。”她看向盖聂:“还有你,要包扎就留下来,不需要的也一起出去——”   几个人走出帐外,李进咋舌:“端木大夫怎么这么大气性?她平时最多冷冰冰的,但是大家受伤她都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怎么今天这么生气?”   天明挠挠头,冲着李进眨眼睛:“肯定是大叔惹人家生气了,我就是个被迁怒的,哎呀,走到哪儿都是这样啊。”   李进傻笑起来:“说起来,咱们将军,也是虚岁三十了吧。在这边城驻守,都快十年了啊……”   盖聂抬着头望着天,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在听他们说话。   天明看四下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上前捅了捅盖聂的手:“大叔,虽然我叫她坏女人,但看在她医术不错的份上,也勉为其难接受了。谁叫你这么容易受伤?”   李进连连点头,但想起刚刚那个女人的发怒,再看看几乎没发过脾气的将军,又开始摇头。   盖聂还是没说话。   天明绕过去:“大叔,你说句话啊?说不定娶了她,她就不敢对你乱发脾气啦。比如以前红莲那个女人……”   盖聂终于有了反应,他低头看向天明。   天明搓着手等他回答。   然后,他听见盖聂说:“戎狄集结需要七日,天明,三日之后,我会突围偷袭,你去做好准备。”   ……   野王宫里,群臣争论不休。   “王,大军压境皆因边城守将无能导致!若不是边城守将私下联盟魏国燕国,也不至于激怒戎狄决一死战!”   韩非眉头一直紧紧皱着,这六年来,他也鬓角染白,多了沧桑。他听见群臣议论,忽然觉得意兴阑珊,都是一群出了事恨不得将责任全部推给别人的窝囊废。   想到这里,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卫庄。   卫庄早就白发披身,相貌反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愈发壮硕而沉稳,气势日益暴戾冷酷,令人望之生畏。听说还有宫里的女人夜里错闯正殿,被卫庄一剑批成两段的传闻。   韩非有点担心,这几年参奏盖聂的本子就没有断过,卫庄从来不置一词:既不惩处、亦无安抚。   盖聂不易,将摇摇欲坠的边城支撑了六年之久,没要过朝廷一粒粮食。这当然也成了盖聂通敌叛国的罪名——他居然与月氏人用盐巴交换马匹和粮草?!   “相国,你来说说。”卫庄忽然开口了。   朝堂上安静了几分,韩非理了理思绪:“王上,我听闻魏国也在边境集结兵马。听闻他们已与戎狄暗中合谋,戎狄牵制边城,魏军攻我王城。臣以为,此时不可出兵。”   卫庄带着点兴趣:“相国的意思,是弃车保帅了?”   韩非咬咬牙:“千里奔波,此去边城至少五日,恐怕便是到了那里,边城也早已沦陷。兵法有云,声东而击西,劳其军队,攻其空乏。届时边城满目疮痍,只怕野王也不保啊。臣,以为不值得。”   卫庄连动都不曾动,他好像听清楚了,却不曾说出一个字。   韩非张了张嘴,最终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丢弃一个城池,是否能扰乱魏军部署野王的计划,谁也不知道。丢卒保帅,这是必然会有的牺牲。   盖聂,他选择离开野王宫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   第 36 章   山谷之中阴风怒号,雪粒泼洒。   干粮早已啃尽,巨石上生火不易,残存的十数人已经在这里被困了整整两日。   李进捧了一把雪塞在嘴里嚼,然后把雪里混着的沙石吐出来:“奶奶的,冻死了。”   另一个人人缩成一团,问着山坡那边飘来的肉香味:“这群戎狄人是故意的,在这里烤肉烧火喝酒,让我们更难耐。”   第三个人按着干瘪的肚子:“我们出来都三天了,被困在这里也有两天……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应?”   这话一出,众人就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他们出生入死,每一个人都是背负了同僚的仇恨才活到现在。但再等下去,或许连来收尸的人都会没有的。   李进抓起一把雪砸向那个人:“说什么丧气话,想点儿你该想的,再挺两天,救兵就到了。”他话是这样说,但谁心里也没有底,到底会不会有救兵。   盖聂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正在擦拭手中的剑。这是他两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那把剑已经擦得光可鉴人吹可断发,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就是这个动作,一下一下,不紧不慢,让绝望的人都平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可能会死,但是看到盖聂平静的样子,又觉得或许将军会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在绝境中把他们都带出去。   没人哭泣。   他们的将军还在,就还有希望。   李进先开了口:“说起来,今儿还是冬至,大家来说说,你们家乡冬至都怎么过?”   话题开了头,大家开始三言五语地插嘴。   “在我老家,冬至要杀一头彘来祭祖。祭完了祖,族里可以大吃一顿。”   “我阿娘会用野菜伴着糜子蒸来吃。”   “我们家乡一村人会杀一只羊,然后全村人分食了,脚趾骨头熬煮整晚,喝着大雪天放牧都不用穿夹袄。”   “你就吹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在兴头上,忽然破空之声乍响,是锋利箭簇凌空疾射而来的声音。   刚刚正在说“宰羊”的那个人被射穿了腰腹,惨叫着蜷缩着。   盖聂站起来,他劈开朝着众人射过来的第二波三支箭,手里的剑印着漫天飞雪的寒光峥峥作响。   李进咬着牙:“他娘的,连个安生的冬至都不让人想完。兄弟们,死就死吧,和他们拼了——”   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参与的卫军不过三十人,身上皆有伤病,两日未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抱着必死的心,多杀一个蛮人罢了。   最后的弓弦断裂,李进的手指已经鲜血淋漓,他一如既往看向盖聂。   盖聂狼狈得很,身上早已染血,胳膊伤了,握剑的虎口崩裂,流出的血被冻上,伤口反复撕裂。他,在喘息,眼神依然明亮如故。   李进忽然就笑了,他也不叫盖聂军衔了,反倒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盖老弟,我李进这辈子,能跟着你一道杀戎狄杀狼族杀蛮子,死在这里也值得了!”   远处传来阿祖喊话的声音:“盖聂,你如果敢投降任凭我处置的话,我放这几个喽啰一条生路。你若抵抗下去,我阿祖杀了你们,接着就去屠城——”   盖聂沉了沉眉。   李进急道:“老弟,戎狄人哪里有信义可言?你可别信啊!”   盖聂回头对着他做出一个放心的表情:“盖某并非三岁孩童。”   阿祖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来:“我说到做到,你大可以试试——”   绝境。   盖聂这一声面临过许多的困境、苦境、绝境,但没有那一次让他像今天这样,心中生出一点不甘。为了什么,他也不是那么清楚。   戎狄人包围上来的那一刻,他在同伴的眼中也看到了不甘心,还有一点绝望,一点释然。天下纷争不断,诸侯之间你死我活,转眼就能背弃昔日盟约刀剑相向。   家国、天下、何日才能没有争斗?   盖聂望了一眼阴沉的天空,他的刀剑染血。他不喜欢杀人,但是一路行来,好像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李进大吼着“今日身死浑不怕”的声音就在耳边,盖聂好像不为所动。   戎狄人欺负他们手中已无可以杀人的武器,连周遭的石头都丢尽了,策马而来,二十几个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像是狂野的群狼那样围着他们绕圈,用声音嘲笑挑衅失败者。   盖聂这边,幸存不过五人,李进的牙齿都咬出了血。   是愤怒,亦是绝望。   阿祖对着盖聂扬声道:“枉费我曾经当年是兄弟,与你一道喝过酒,你居然烧我粮草!你难得不知道,这些粮草烧掉,我部多少人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盖聂沉声道:“你我份数敌对,昔日相交亦是相投,今日刀剑相向,不过为了各自的道。”   阿祖气死了,他曾经有过结交盖聂的打算,除开拉拢策反的目的,也多少有钦佩折服的意思。军师无数次劝他毒杀对方,他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还是让这个人成了自己的心腹大患,让自己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阿祖:“你不是满口人命不可轻贱吗?怎么你们的国人是人,我们草原上的人就不是人了?”   李进疵着牙:“奶奶的,要不是将军拦着不让杀人,你后面这十几个押运粮草的哪里有命去搬救兵?你说有没有不把你们当人?”   阿祖闻言看了一圈后面几个骑兵,看他们都尴尬默认,才又看向盖聂:“那些粮草穷尽我一族心血,被你付之一炬,又怎么说?”   盖聂目光不闪不避:“若息干戈,边城粮草只要有我们的,就有你们的。”   阿祖眼神闪烁,看着盖聂的目光中早已没有半点钦佩。六年过去,他早已成长为草原的雄鹰,大漠的头狼,他很清楚,面对的敌人可能收起了牙齿,但只要碰触了他的底线,他会毫不犹豫亮出利刃——他手里的剑,有这个能力。   这个人,不能拉拢——就只能除掉。   阿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威信日盛,早已不似当年喜怒形于色外。然而此刻杀意夹裹着风雪朝被围困着的五个人铺面而来。   阿祖的同伴大声怪叫着:”中原人不可信!大王,我听说他们城里都吃泥巴混树皮了,又哪里来的粮草可以分给我们?中原人如此狡猾,满口谎话,我是不信的!“   盖聂握紧手中剑,他側移一步,挡在受伤的同伴身前。   阿祖将手中长刀一挥:“杀了他。”   第 37 章   然而就在屠刀举起的那一瞬间,阿祖看见盖聂的目光中精光暴涨。   阿祖大叫:“他在引动所有内力,给我放箭!拦住他——”   盖聂举起了手中的残破的长剑,垂直利于身前,他的目光望着远方:“他来了。”   许多人都没有听懂这一句话暗含的意思,他们被天空中忽然诡异变动的风云而惊诧。好像是天地忽然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流泻出汹涌的雷动。   “这是怎么回事?”   戎狄的骑兵恐惧着,他们崇敬上天的神明,而这样的天象让他们畏惧。   李进大叫着:“龙气!快看,是龙气——”   所有人看过去,盖聂起剑的姿态如同磐石,他周身的气息化作实质,仿佛翱翔九天的白色巨龙,巨大的身躯在上空积蓄力量。   “还有一条!在那里——”   惊恐的呼喊此起彼伏,众人看过去,五十丈之外的岩石后面,好像隐隐约约升腾起另外一条巨大无匹的黑龙,这是那气势来得更加暴戾凶狠,衬着漫天闷雷滚动,倾轧而来。   “是长生天!不不!是妖怪啊——”   无论卫军还是戎狄人,都目瞪口呆不能动弹,他们只能呆呆得看着两条巨大的龙体逐渐靠近,绞缠在一起,发出更大的嘶吼。   白雪莽莽,风雷电掣。   在路的两端,仁者侠剑与不世枭雄的彼此对视,灭神之威让人震撼无匹。   冷光一划,黑白双龙同时动了,他们似在撕咬对方,又似共同御敌。快得不过眨眼的功夫,霎那间刀光妖舞,天地凄泣。   同门的誓约,背向而行的选择。他们曾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六年不见,不需一语之间,战局已定。   ……   卫庄放下手中的妖剑,他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盖聂,一言不发。   盖聂的伤口渗出鲜血来,但他的表情依然如故,担着一点悲悯的愁绪。   阿祖重伤滚落马下,他咬着牙看向喘息不定的盖聂:“你——要杀便杀。”   盖聂看了一眼重伤不起的戎狄人,他对阿祖说道:“今日我放你一命,他日你必允诺我一个条件。”   阿祖的同伴大声吼道:“我戎狄儿郎死也死得痛快,要杀便杀,我们不与你谈条件!”   阿祖脸色很难看,他与手下那些只知打仗不懂权谋的人不一样,这六年来,每一步是如何艰辛才统一了部族。他的儿子还不满两岁,两个哥哥的家臣却已经窥伺左右——他一死,草原必定腥风血雨,自相残杀。   盖聂低着头对他说:“三年前,义渠会盟,义渠君与你哥哥结盟要杀你,我与你一道杀出重围;两年前,戎狄境内野火,你的粮草是从何而来可还记得;前几日,我虽烧你粮草,确实因为你大军集结只为围困我边城;前日,我只烧粮草,不曾伤人性命;今日,我会再一次放你走。”   阿祖面色愈加难看:“你羞辱我?”   盖聂摇摇头:“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卫庄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盖聂,冷哼一声。他千里疾行,也是强弩之末。   “交易?”阿祖咬牙切齿。   盖聂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他日城池沦陷,我要你放过一城百姓,不许屠城。”   盖聂带着剩余的人回到边城时候,人们惊惧担忧的眼神中,好像忽然出现了一线希望那样。   卫庄披着黑色的长袍,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那身隐隐不散的杀气如影随形,令人望而生畏。   荆天明第一个冲过来:“大叔,你有没有事?”   盖聂刚开了个口:“天明……”   卫庄已经冷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他长长的银发飘着风中,留下冷嘲:“你再和他多说几句,他很可能会有事。”   荆天明瞪大了眼睛:“这个大坏人怎么来了?他来了,是不是野王的军队也来了?大叔,我们是不是有救兵了?”   盖聂安抚住他:“天明,这些人需要水和食物,你先让人来照顾他们。其他的事情我随后会与你细说。”   荆天明嘟嘟囔囔:“大叔,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转身,招呼着军士把重伤归来的李进几个抬回营地。   ……   盖聂回到自己的营帐,卫庄已经独自坐在里面,看起来像是等他,又可能是运功弥补内力的损耗。   盖聂跟多时间都在军营里与军士同吃同住,都护府是很少回去的,平时都让荆天明和端木蓉住在那里,不过这两个人也更多时候都守在军营中。   为了方便,营帐扩宽了不少,地上都铺着猎回来的兽皮,与营帐角落衔接的地方,还有一个可以简单洗漱的蓄水池,地下连同这地龙,即可取暖,也可以时时刻刻享受热水——这是变成将军为数不多的特权。   盖聂换下被血迹脏污的衣袍,重新束好长发,擦去脸上和身上的血腥痕迹。   卫庄沉默地看着对方。   盖聂让人准备了热水和食物之后,才让人退下。他将食物放在桌上,看向卫庄:“小庄,你长途跋涉,内力损耗过巨,可需要帮忙?”   卫庄用冰冷的瞳色看着他:“今日你不杀的这个人,他日很有可能就会取走你的性命。”   盖聂走过来,手指搭在卫庄的手腕上查探他的内力,片刻之后道:“你的内伤不重,只是损耗过巨,需要三日方可恢复。”   卫庄冷笑:”原来我也不过如此。“   盖聂看着昔日同门和对手,心中难得涌起莫名欣慰:“小庄,我——听说你这野王推行的新政了。”   他们同样是一柄剑,切开敌人的时候,锋利的剑刃也同时朝向自己。   这些年,卫庄推行新政,触怒了卫国的士大夫,虽然摄于卫庄的威势敢怒不敢言,但也开始私下与赵魏合谋欲要以“肃反”、“还政于王室血统”、“清君侧”为由,反抗卫庄,阻止变法。   卫庄不惧这些,以杀震慑朝野,但凡被他知道私下与外邦结盟的朝臣商旅,皆族灭抄家,家财收归王库。   野王的声音被压下去了,然而这恐怕只是亡国崩溃之前的短暂平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卫庄却没兴趣与盖聂说这些,他看见盖聂准备起身离开,反手扣住盖聂手腕:“师哥,五日的路程,我不过三日只身而来。”   盖聂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的诚意够了,师哥的呢?”   盖聂没有动作,看得出他可能还在纠结犹豫。   卫庄早已习惯了盖聂的作风,他手下用力,把盖聂拉地趔趄了一下向他靠近:“师哥,你最好让你手下的人这三天不要乱闯,否则看见什么,别怪我没提醒。”   第 38 章   营帐中两人对视着,卫庄的手扣住盖聂手腕的命门没有松开——谁也没有让步,一如多年之前的抗衡相争。   一直到帐外想起校尉的禀报:“将军,军营外抓到一个面生的人,说是野王来的软甲卫。我们搜过了,有百鸟符。”   帐内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盖聂是带着询问,卫庄若有所思:“是白凤,他终于追上了。”   盖聂点点头,对帐外的军士说:“你让李副官和荆校尉去议事厅,再让人清点城内粮草,我一会儿就过去。”   外面的人道:“是,将军。”   盖聂用目光示意卫庄可以松开了。   卫庄嘴角噙着充满讽刺暗示的笑,慢慢松开了手指。   盖聂转身走向帐门:“我会让他们把白凤放进来。你,好好休息。”   ……   边城的军防已经迫在眉睫,盖聂与李进的谈话部署一直持续到深夜。其间有人来报,说送到端木军医的五个人都包扎好了,虽然虚耗严重,但好歹性命无碍。   一直忙道三更漏时,盖聂才回到自己的营帐。   这时卫庄已经睡了。   盖聂看见桌上动过一半的食物和豆大的油灯,除下衣袍,只着中衣坐在铺着兽皮的卧榻上,伸手探向卫庄的脉搏。卫庄睡得不算安稳,和六年前不同,那时候,重伤睡着里面的是盖聂——如今内力亏损昏睡不醒的人变成了卫庄。   盖聂缓缓躺下,与卫庄并排而卧,慢慢闭上了眼睛。   ……   短短六年时间,在野王,卫庄的血腥暴戾手段让人恐惧,他的敌人夜里几乎从来不敢合眼。而相对的,卫庄也经历过四次暗杀和投毒。他从来没有犹豫后悔过,但在那个误闯寝宫的宫女被他一剑砍成两段之后,他就禁止红莲再不经通传的接近他休息的对方。   怀疑、猜忌、戒备,他怕自己会收不住手,错手杀了这个女人。   再也没有人敢再他休息的时候靠近他十步以内,这往往是比他醒着的时候更危险的时刻。   所以当卫庄微微转醒的那一刻,沉睡的盖聂忽然察觉到了一阵爆发而来的杀气。   剑客的本能让身心俱疲的盖聂在极短的时间就清醒过来,他的手用最快的速度搭上了放在枕边的剑——然而,有另外一把剑已经更快地抵在他的喉咙边。   再往前进半寸,盖聂的喉咙就会被切开。   盖聂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他听见另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就喷在自己脸上。   卫庄的声音还是带着刚刚清醒过来的暴躁,但是有显得极为压抑,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师—哥,师——哥。”   盖聂动了动,但他察觉卫庄已经压住了他,两个人太近,近到呼吸大一些,锋利的剑刃就会染上血腥的味道。   那一阵寂静的沉默过后,卫庄忽然笑起来,是那种闷在胸腔里的笑,低沉而优雅。   盖聂伸出手,握住卫庄的肩膀:“小庄……”他也是刚刚清醒,声线带着毫无遮掩的暗哑,这是剑圣为数不多的坦诚模样。   这一声呼唤好像是闸门忽然被开启,又或者时候火石忽然被点燃一样,卫庄忽然扔掉了剑,手指用力一拽,布帛破裂的声音就在黑暗里清晰的传来。   粗糙的手指在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上略过,勾开腰腹间系紧的腰带上,盖聂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刻意压迫。   他从来都知道卫庄是一个喜欢掌控一切的人,从鬼谷初遇到现在,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失利都是在与自己交锋的时刻——不管是杀他、还是救他。   散落在皮毛地毡上的衣物凌乱地纠缠着,像是此刻两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既敌对,又依靠。   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盖聂重重得喘了一口气,压制着自己不管不顾抵抗的本能。   卫庄握剑的手指指腹有着厚实的硬茧,而他的手,也好不了哪里去。   此刻,这双手在他自己也极少碰触的地方划过,力度并不小,甚至在碰到愈合不久的伤口时,还有疼痛。但最让盖聂难耐的,是那种陌生的感觉。   以他或者卫庄的内力,黑暗对他们已经没有影响,只要他们愿意,就能看见对方此刻所有的表情。   盖聂不得不闭上眼睛,暂时逃避这种难堪。   黑暗里,卫庄传来低低的笑声,他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带着一点嘲讽:“只会逃避,多少年你也是这样,师哥。”   盖聂忽然睁开眼睛,并非因为卫庄的挑衅,而是因为那忽如其来侵入的疼痛。   陌生的,令人不适的,带着难堪的试探。   他下意识得攥紧卫庄的手臂 ,想要制止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入侵:“小庄,我们——”   “我们没有将来,师哥。”   卫庄比他更快的说。   盖聂一怔,再抬头,就看见卫庄那双淡漠了生死的浅灰色瞳孔,像是漠北阴沉地化不开的坚冰一样冷,看不到希望。   他松了手指,努力呼吸着意图平复这场折磨。   然而确有人好像早就知道了他逃避的念头一样,在黑暗里说:“师哥,这只是一个开始,是你欠我的。”   盖聂的嘴唇动了动,他有些走神,想起了光影摇曳的红帐内交|缠的身体,以及混杂了粗重和娇|喘的声音,那样的不堪入耳。   那是卫国正在死去的声音,那样腐朽那样肮脏。   第 39 章   卫庄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刚刚放亮。   边城寒冷,天却亮得晚。   这一晚于他而言,是难得放纵身心的时刻。他撑起身来,微微怔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向仍在昏睡的另外一个人。   借着透进帐篷的微光,看起来盖聂睡得并不安稳。卫庄起身的时候带走了两人盖着的皮毛毯子,露出下面赤|裸的男人身体来。矫健的身体比记忆中瘦了许多,布满新新旧旧的伤痕,这是战场上死人堆里活下来的证明。   除此之外,还有青红相接的瘀痕,这是他昨夜被男人攻击过的证明。   盖聂或许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即便是沉睡中,他的眉头也微微在皱着。   卫庄的目光落在跌落在地毡上的两把剑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盖聂本是自律的人,不管昨夜到底经历了什么,到了平日该起身的时辰也睡不踏实,细微的声响让他开始转醒,呼吸发出细微的声音。   卫庄坐在床前看了他缓缓睁开却还带着茫然的眸子,慢慢问:“醒了?”   盖聂张了张嘴,但喉咙干涩吐出的字节也很沙哑:“嗯……”他紧了紧眉,撑着床意图坐起来,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并不顺畅。   卫庄看见他撑到一半就微滞住的身形,再瞥见对方之一愣之后露出窘迫的神色,冷笑了一声,除开惯有的语气之外,还带着罕见的愉悦。   也正是这个笑声,把昏昏沉沉的盖聂拉回了现实中,意识到自己的衣物已经都被抛在地毡上时,他开始犹豫是不是要在这时和师弟坦诚相对。   说实话,他觉得有些难堪。   无关和卫庄之间忽然脱缰的关系,而是单纯出于礼。   卫庄看着盖聂踌躇,他站起身,拾起地上的剑头也不回走出营帐。   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知道盖聂的弱点。表面上,他总是拘泥于那些愚蠢的世人口口相传的看法。事实上,在很多时候,盖聂总是会以牺牲最少的问题来寻求答案。   很可惜,在乱世中,牺牲最少这个选择,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   卫庄离开盖聂的营帐,在不远的山岗上望着城外蛮族的方向。   “我还以为你不会出来。”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带着戏谑的音调在他耳边说话。   卫庄不需要回头,一片羽毛缓缓飘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断成两截。   白凤扯扯嘴角,他知道自己的速度还不够快,但是面对卫庄的时候,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你这一走,韩非那个老男人,可是要气疯了。”   “哦?”卫庄的声音带着愉悦,似乎很享受给人添麻烦的感觉。   白凤换了个树梢站立:“怎么那个男人没起来?”他故意忘了一眼营帐的位置,啧啧出声:“都说盖聂治军严明,军队闻鸡起舞从不间断——”   卫庄没理他。   白凤摸摸鼻子,自顾自说下去:“看来,他昨晚不太好过。”   风吹过,卫庄的头发长风中拂动着,他看起来难得比这野王时放松。白凤想想宫里痴念着的那个女人,明明苦闷求不得,却偏偏喜欢把自己用浓丽的宫装包裹起来,说出的话像是毒蛇的牙齿一样扎人。无论是谁,好像从来没有人能够让卫庄这个人放松下来,像这一刻一样。   卫庄却忽然问:“他给我几天?”   白凤怔了怔,接着叹了口气:“五天,野王的局面他只能维持五天。算上来回,你这这里最多也只能再停留一天。”   卫庄瞥了一眼营帐的方向,已经长成青年的荆天明正探着头想进去。他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两天之后,回野王。”说完也不管白凤哭着的脸,转身往山岗下走去。   卫庄的离去让盖聂松了口气,他把这看成卫庄难得的体贴。   撑着榻慢慢下了地,把破损的衣袍收好,重新穿上夹袍,就听见帐外荆天明的声音大大咧咧传来:“大叔,你早上没去大营训练,我特地把朝食给你送来了——看我是不是很体贴。”话音未落,人已经进了帐子。   盖聂的内力并没有受损,在天明大大咧咧靠近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   荆天明掀开帐篷的帘子进来的时候,只看见盖聂面无表情刚刚整理好被褥的身形。他嚷嚷道:“大叔,你的亲兵呢?怎么没看见在门口守着?”   “不日便有大战,我让他们下去休整。”盖聂觉得自己也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荆天明把餐食放下,炫耀道:“大叔,看我特地给你带了什么来?是马奶做的酥酪,回鹘的厨子做的,这个可是我拼命抢来的,你一定要尝尝。”   盖聂道了声谢,慢吞吞坐下来开始吃东西。   说真的,他被折腾得有点饿过了,没什么胃口。   天明自来熟地坐下来陪着他用食,说着这几天他人不在时候城里的杂事儿。   门帘再次被掀开的时候,一股冷风夹杂着冰渣子灌进来,天明正说到:“虽然那个凶女人长得很难看,但是医术还是勉强过得去的,你要不还是过去让她看一眼吧?我看你今天面色比怎么比昨天还差?”   盖聂抬起头,看见卫庄掀开帘子走进来。   荆天明立即像是炸了毛的刺猬看着他:“你!你这个坏人怎么又回来了?那个鸟人说你应该走了不是吗?”   卫庄走进来,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凄厉的北风,也隔绝了光线。   他的目光扫过荆天明,荆天明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不待见。在野王的时候他被这个恶人折磨了好几年,现在都还有点心理阴影。   卫庄看着火光微弱的炉膛,翘起嘴角:“怎么这里大营的人都这样闲?”   荆天明:“我来看我大叔你有意见?”   盖聂拉住青年:“天明,我没事,你先出去。”   荆天明目光在白头发的坏蛋和脾气很好的大叔间游移了几下,他想起韩非那个老男人说过的话:【这两个人之间事情,你别瞎掺和。】   于是,年轻人的气焰被浇灭了,他很担忧地对盖聂说:“大叔,那我走了,我拿来的东西你记得吃完哦。还有,那个坏女人那里你也记得过去一趟。”   盖聂点点头:“大叔知道了。”   荆天明觉得自己是被大叔赶走了的,他有点伤心。怎么那个坏人一来,大叔就很忌惮的样子?   室内重新陷入昏暗,帐篷外的北风在呼啸,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盖聂放下用了一半的酥酪,站起来去添炭火。经过一个晚上的燃烧,炉膛里只剩灰烬了。   卫庄看见他低头清理炉膛,提起一旁放置的铜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盆里装满了雪。他把铜盆架在盖聂重新烧好的炉子上之后,才看向盖聂。   “师哥,你在逃避?”   “小庄,我并没有。”盖聂承认他刚才被卫庄盯得胃口全无,但要说这是逃避,他觉得还算不上。   卫庄看了一眼吃剩的乳酪,略带不怀好意的说:“你应该听他的话,不然一会儿做的事情,恐怕你会受不住。”   盖聂的瞳孔针缩了一下。   卫庄恰好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笑起来:“师哥,你该不会以为,昨天一个晚上,你欠我的就都偿清了吧?”   第 40 章   天光昏暗,让人很难分得清是黄昏还是傍晚。   盖聂觉得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很慢,他难耐地喘息了一声,眉头微微锁紧着,那种汗湿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卫庄的头抵在他的面颊上,他也在剧烈地喘息着,那声音带着鼻音在昏黑的环境里有些暗哑,像是闯入心底深处。   汗水顺着卫庄的下颚低落在盖聂脸上,又顺着他的面颊落入鬓角之间,湿漉漉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流泪一样。   当然,盖聂从来不会软弱,卫庄在那一波喘息过后心情变得愉悦,他抬起一点身体,用鼻尖沿着对方湿漉漉的脸颊慢慢移动,这种带着一点温情的动作和之前的粗暴判若两人。   微不可查的安抚让盖聂慢慢平静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看见入眼的也是汗湿淋漓的苍白色长发。   卫庄抬起身来,正好两人视线相接。   盖聂的眼角有些泛红,这是方才经历了激情的证明,那红痕沿着额角伸入鬓发之中,被凌乱的头发掩住。   炉火生得很旺,两个交叠得躺在靠近火塘的地毡上,有了皮毛褥子垫着,赤|身露|体的两个人并不觉得冷。   一场□□结束,盖聂难耐得挣了挣,卫庄却没有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他。   他不得不转头看向帐篷帘子的方向,意有所指地问:“什么时辰了?”   卫庄没理他的话,皱着眉慢慢往后退出去。   在长久的侵袭和伐踏之后,这样缓慢的摩擦对于盖聂而言,成了另外一种难以启齿的折磨。他蹩着眉,紧闭眼睛细细地喘着。   那噬人的压迫感渐渐远离,盖聂睁开眼,看见卫庄的视线正落在天明之间交合的地方。忽如其来的难堪让他挣动着要侧身躲避对方的视线。   卫庄松口一点,却在盖聂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朝着他的背再度压上去,令他动惮不得。   股间黏湿滑腻的触感让人不安,无法忽视的的东西在他身后慢慢磨蹭着。   盖聂察觉到了卫庄的意图,窘迫开口道:“小庄,现在还是白日间。”   卫庄的气息喷在他脖子后面:“那又如何?”   “我一日不曾露面,会有人来议事……”   “现在想用这个借口拒绝我,师哥,是不是太迟了?”说道最后,卫庄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姿势的变换让盖聂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根一直往下淌。他知道那是什么,但这样的感觉实在怪异。同为男子,即便军营里常年没有女人,他也这样过来了。只是不明白为何卫庄会执着至此。   执着到他无法承受。   白凤懒洋洋地靠在大树高出的枝干上,嘴里衔着一片叶子,看着远方茫茫的草原。   这里到了冬天土地都是灰黄的颜色,听说盖聂在这里已经呆了六年,他有点好奇,这个人是如何忍受得了这样的寂寞。   “喂,你这个大鸟到底吃不吃东西?!”年轻人的声音在树下传来。   这小子,离开了野王卫宫之后,反倒活得有了精神。   “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还是一样咋咋呼呼,白凤在心里补了一句,然后懒洋洋地说:“这似乎与你无关。”   荆天明踢着石头,他也不是真心想管那只大鸟:“我说,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白凤斜睨着他,笑起来:“这好像也与你无关。”   “这个坏人老霸占着大叔做什么?再有机密的事情,两天也该说完了……”荆天明嘟哝了两声,卫庄来了两天,他就只在第一天见过一次大叔。   白凤扯扯嘴角,没理他,反倒是望着远方自言自语:“在这场风雪之后,匈奴的军队说不定已经在集结了。”   年轻人的表情沉静下来,他也看着远方:“是啊,平静的日子,只有在大战之后那短暂的几天而已。”   白凤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这小子:“在野王,每一天,都只是看起来平静而已。”   荆天明咧着嘴笑起来,有点幸灾乐祸:“在这里,至少蛮族只想要粮食要我们的命,而不是让人身败名裂。”   白凤默默看了一眼荆天明,几年不见,他倒是也看懂一点世事了:“把头放在裤腰带上,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荆天明摇摇手指:“和那个大坏人在一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自由。”   白凤来了点兴致,换了一枝矮一点的树枝,看着他:“你难得不知道,这是一个胜者书写的时代?如果死了,哪怕是你大叔,也会被世人说是兵败被杀,死得毫无尊严。”   荆天明露出不满的神色来,他的心思都流露在脸上。   白凤兴起逗他的念头:“说不定,在战场上死了,连个收尸的人也不会有。”   荆天明再忍不住,大声道:“你懂什么,大丈夫马革裹尸还,哪里像你们这样每日锦衣玉食,在亭台楼阁里勾心斗角的。”   白凤忽然没有了斗嘴的欲望,他承认这个小子有一件事说得对。   男人,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至少应该轰轰烈烈。   ……   黑暗吞没光明,仿佛永夜才是北方的冬天该有的色彩。   因为两个人没有了白天黑夜的概念,忘了添加木炭,火炉已经渐渐熄灭。   盖聂醒过来,并没有觉得冷。他慢慢转身,碰到了身边熟睡的男人。   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渐渐清醒,他没有再动,因为他并不想惊醒难得沉眠的人。即便卫庄不说,或者开口就是嘲讽,但盖聂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很疲惫了。   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帐篷,听着耳边呼啸的北风,还有男人沉重迟缓的呼吸声。   卫庄没有开口,他也不曾问及。   但,有些东西,他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卫庄千里只身而来,是因为知道他深陷绝境;然而也是他一人只身而来,恰恰说明了野王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   盖聂缓缓转过身,朝着卫庄,本应警觉的人并没有转醒,只是皱着眉呼吸轻了。   盖聂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卫庄的额角之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卫庄在盖聂的呼吸渐渐绵长之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动,只是慢慢收紧了手指。   天亮的时候,盖聂和他都会忘记今天夜里的事情。   他们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得欺骗自己。   谁,都以为对方不知道。   第 41 章   卫庄在第三天离开了边城,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叫醒皱眉沉睡的盖聂。不是出于心软,而是认为这样的场面没必要。   出了城不过一息,白凤就说:“我还以为他不会来送你。”   卫庄回过头,看见盖聂穿着惯常的苇白色袍琚,站在城墙之上,应该是在目送他离去。六年之前,他也是这样站在山坡上,看着盖聂拿到了虎符骑马远去。   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天空大雾一样的飞雪短暂地停止了飘飞。这让盖聂看起来像是和整个苍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一样。   卫庄嘴角动了动,最终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一抽马鞭,毫无留恋地策马而去。   白凤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心肠硬成这样,也不知宫里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毫不在乎。   这个世道注定无情,所以人只能比世道更无情。   ……   卫庄离开之后,盖聂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直到第三天才如常训练。   然而失去粮草的戎狄人已经再也弹压不住,阿祖的兄弟叔伯给了他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如果阿祖这个时候撤回关外,或许部族里不满的情绪会漫延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戎狄人失去半数粮草,漫长的严寒让他们集结在中原人修筑的城墙之外,叫嚣着,宣战着,等到最后一击的机会。   将近半个月的围困,边城的气氛让整个城池无比压抑。以往进出关口的月氏人和回鹘人都不敢再来贸易,严寒的天气,让仅剩的河道封冻结冰,人们在烧火取暖或者凿冰取暖间痛苦得抉择。——然而再过几天,恐怕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城中的粮草盐巴,快耗尽了。   荆天明忧心忡忡地和李进一同巡城,戎狄大军时时刻刻给城内的居民带来战争降临的。   这时一个小校尉过来找他:“参军,都尉请您过去仪式,在医棚那边。”   荆天明急匆匆敢去医棚,这里是盖聂给端木蓉施行医术单独搭建的帐篷,里外都可以煮药。但盖聂本人很少过来。   天明走进帐篷,看见端木蓉面色冷淡地捣药,盖聂站在一旁默默无言。   端木蓉看见荆天明进来,冷哼一声:“你自己和他说吧,我并不是你的兵,也不需要听你安排。”   天明看向盖聂:“大叔,你找我?”   盖聂看看端木蓉,端木蓉冷着一张脸仍在捣药。盖聂便对天明道:“我们出去说。”   ……   荆天明和盖聂一道出门去,站在城楼上往下看,两个人面色凝重。   天明忍不住问:“大叔,到底什么事?”   盖聂开口道:“天明,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城池失守了,我们会怎样?”   “会战死”,天明手握长剑:“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盖聂望着远方:“那百姓会如何?”   “这……”天明挠挠头,脸色不大好。   会死吧,他说不出口。   盖聂平静地说:“会屠城。”   天明担忧地看着他:“大叔,那怎么办?”   盖聂还是望着很远的地方:“你看,那座山背后,是魏国的土地。如果中原没有列国没有诸侯,只有一个声音,那边的城防就会在我们被围困的时候从旁夹击草原的敌人,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和燕国以前谋划趁乱偷袭野王。”   荆天明似懂非懂:“可是,我从书上读到,自从周室建国,天子分封诸侯国,就有了战乱。”   盖聂轻声说:“或许,会有一个人出现,他用他的力量,让中原从此只有一个声音,从此没有国与国,也就没有了纷争。”   天明似懂非懂:“会有这样一个人吗?连周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有人能做得到?那——他会是什么样的人?”   盖聂回过神,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这样的人出现了,也不代表从此没有纷争。”   荆天明挠着头,把头发挠成了鸟窝:“大叔,你说的这么多或许有没有的,我怎么听不懂。”   盖聂看着他:“大叔就是想告诉你,大叔希望,更多人能活着。在这样的世道下,权利金钱或许是贵族的外衣,但是对我们守护的百姓而言,他们的愿望是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荆天明好像抓住些什么,他忍不住问:“可是,大叔你也说过蛮族人会屠城,烧杀掳掠。没有你的保护,他们又能怎样活下去?”   盖聂的眼睛很亮:“戎狄人的怒火需要有人去平息,他们的失利需要一个交代。如果一个人的死亡能够换回一百条甚至更多人命,你觉得值不值得?”   天明张口结舌:“大叔,你你你你什么意思?谁要去死?!”   盖聂没说话。   天明忽然愤怒起来:“我当年恨过你!讨厌你!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一个人去做,那我们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盖聂看了天明一会儿,神色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愿意去死,天明。我们都想让这天下的百姓能活下去。”   天明不是寻常少年,盖聂的话让他不安,他想起了当年被抛下的那一刻,那种绝望和愤怒:“大叔,你是不是又想要扔下我了?抛弃这座城池了?”   盖聂的目光有了波动,但很快他又重新坚定起来:“天明,戎狄的人不日就要攻城。”   天明用袖子擦了眼泪:“那又如何?”   “一旦他们开始攻城,就意味着事情再无回旋余地。边城的危机会是一个信号,最终或许会漫延到野王。”   “他们来一个,我荆天明杀一个;来十个,我们一起杀十个!总之我们不亏。”   盖聂摇摇头:“天明,这样的牺牲不是我想看到的。”   天明急躁起来:“大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难到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阻止戎狄人的进攻。”   盖聂忽然说:“或许,有。”   荆天明一怔之下,忘了发脾气,呆呆地问:“什么办法?”   盖聂却不愿再说下去,他看着远方灰茫茫的草甸。朔风吹过他的长袍,烈烈作响,像是一张立在墙头的旌旗一样,令人安心。   第 42 章   北方呼啸,飞雪研磨沙丘草甸。   一个粗犷的草原男人坐在巨石上喝酒,熊熊燃烧的火堆聚起黑烟,远远就能让人看见。   新雪覆盖了大地,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是有人踩着积雪一路行来的声音。   草原男人写着眼睛望过去,六年过去,他早已褪去刚刚接手部族的生涩,他的面庞留出和祖辈如出一辙的络腮胡须,目光变得深沉而冷酷,却又带着天然流露的狂放不羁。   “你还敢来?”他仰着脖子喝了一口酒,然后把手里的牛皮酒袋扔给在风雪里走近的男人。   男人披着斗篷,带着斗笠,削尖的下颚坚毅沉稳,他伸手接过酒囊,却没有和从前那样毫不怀疑地饮下。   “你怕我下毒?”阿祖嗤笑道:“我们草原的男人可不会像你们中原人一样狡诈。”   盖聂走近火堆,他把酒囊握在手里,慢慢说:“每年的今天,在这里喝酒,好像是很久以前的约定了。”   阿祖面色阴沉:“你失约了两年。我刚刚说什么来着,中原人,总是这么背信弃义。”   盖聂并不反驳,把酒袋递回去:“我们本来不必为敌。”   阿祖喝了一大口酒:“你们的子民该安居乐业,而我们的子民就只能挨饿受冻?你们靠猎捕野兽耕种庄稼,圈占了肥美的草场和河流,把我们驱除在这苦寒的漠北之地,为什么我们就要认命?”   盖聂:“多说无益,你们想要怎样?”   阿祖咧开嘴巴,露出八颗牙齿,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我们是你们嘴里的野蛮人,自然就该干野蛮的事情。你们阻拦,我们就要杀光阻拦我们的人,你们烧了我们过冬的粮草,那你们的百姓就必须付出代价——你说这样好不好?”   盖聂平静地看着他,并不生气:“你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也不会等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痛下杀手。”   阿祖忽然摔了酒囊:“那又怎样!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固守那个破城,而失去粮草失去战机的我,再优柔寡断下去,我的子民就会推翻我,我的部族就会重新被我的堂兄掌握,那个时候,漠北恐怕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盖聂看着咕咕流转雪地里的酒,他慢慢说:“你说的对。”   阿祖没听清:“什么?什么说的对?”   盖聂:“再这样下去,要么我的城破,要么你被部族驱除,我们两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祖怒视着他:“   你想说什么?当年那么聪明世事预料神准的开口兵法的人,也不是束手无策了?除了向你曾经的兄弟挥动刀剑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   盖聂:“或许,有。”   阿祖露出和天明一样有点怔愣的神情:“什么办法?”   盖聂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献上降表,打开城门,许你入城,城中粮草金银皆可随你取用,但你必须保我一城百姓性命,不可伤害任何一人。   阿祖呆滞了半晌,仍然不大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半晌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不是疯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只要城破,城里的一切还不是我们戎狄人的?为什么要与你交易?!”   盖聂丝毫没有波动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中原有一句话,我曾经教过你。如果你不答应,也没有关系,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玉石俱焚。你,和你的子民,死伤大半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座空城。“   阿祖的酒醒了一半,他捡起地上的酒袋,愤怒地说:”我答应你也没有用,我或许可以不杀你,但我的子民不会答应,我的叔伯兄弟不会答应!只要你活着,他们就不会安心!“   盖聂却忽然笑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一种错觉。   ”没有错,但,如果你这他们面前亲手手刃了他们心腹大患,那时你的功绩必将超越任何一个叔伯兄弟。有了粮草,有了军功,你说,部落的子民会不会继续拥戴你。“   阿祖好像有点明白盖聂的意思,又有点不明白,他呆愣得问:”你究竟图的什么,我不明白。”   盖聂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要你,保我边城的百姓,活下去。”   阿祖看着黑漆漆白茫茫的天幕,忽然整个人躺下去,压在积雪上,喃喃自语:“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蠢的人,比我养的牛都蠢。”   盖聂朝他走近几步,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只陶壶,低头看着。   阿祖踢了踢他:“这是什么?”   盖聂把陶壸放在地上:“我答应过的,欠你的酒。”   阿祖愣了一下,一骨碌翻身而起,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了两口,喝完咂咂嘴:“这还算是酒吗?真该给你喝喝我们草原人的羊奶酒。没想到你中原不仅无人,更无美酒!”   盖聂没看他,很平静地说:“这是赵酒。”   “什么?”阿祖掏掏耳朵,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盖聂自言自语:“燕地烧酒,味薄辛辣,进口似刀,穿肠如火;吴越鱼米之乡,其酒清冽绵长;齐鲁孔孟之风醇厚,其酒品高味正;魏酒躁;楚酒甜;赵酒平和温吞,陇西之地有地曰秦,酒却似醋。”   这大概是阿祖第一次听见盖聂说这么多行军布阵之外的话,他又对着壶口闻了闻:“都是酒,何必这么多区别?”   盖聂侧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些东西:“是啊,都是酒,自有可取之处,何必相互攻讦。”   阿祖又一口饮了大半酒:“和你们中原人一样,麻烦。”他躺回去,先前喝过的烈酒从毛孔里散发出来,让他热得厉害,扯开胸口的毛皮短褂,就这么□□胸膛地在雪地上:“你这样做,你们的那个王,不会不高兴?”   盖聂愣着想了一下,忽然嘴角弯了一弯:“会很生气吧。”   阿祖:“那你不怕他把你吵架灭族?我知道你们中原人都很怕这个,之前燕国过来的军师就是因为被灭了族人,才投奔了我们,啧啧。”   盖聂望着天:“我没有族人了。”   阿祖眼睛睁着老大,一骨碌翻身而起,忽然扯着盖聂的衣袍摇晃:“没有族人?你怎么不早说?你可以来投奔我啊,我可以和你歃血为盟,有福同享啊。”   盖聂难得把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也有点惊讶,然后他拍拍阿祖抓着他的手:“这里是我的国,我的家。我,哪里也不会去。”   荆天明一直心神不宁,自从三日之前盖聂与他说过话之后,他总有一种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   这种直觉,在他父亲荆轲最后一次出征之前也出现过。围城已经进入第七天,城里的日常炊饮已经断了,现在靠着地下的草根树皮裹腹。再往下,就要开始杀马充饥,或者决一死战的时刻了。   荆天明急得嘴角生疮,他来来回回在城楼上踏步,却束手无策。   这时,李进亲自过来带话,说都尉在督军府有事交代。   天明按捺住心头不安,风风火火感到督军府,明镜台前,他看见盖聂背对着自己,怀里还横抱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女人,一个从来不温柔总是凶巴巴的女人。   天明连忙站住,呼啦转过身结结巴巴:“大……叔,我是不是来得不时候啊。”   盖聂侧头,下巴和脖子间露出一个消瘦的弧度:“天明,你来得正好,跟我过来。”   天明张口结舌,拧过半个身子虚着眼睛看盖聂:“可是你们、你们……我跟着你们这这这不打好吧。”   盖聂没理他,已经抱着端木蓉抬脚往后堂而去。   后堂,历来是督军就寝的地方。   第 43 章   穿过厅堂,一直走到内室的水房,盖聂停下来,转过身把怀里的端木蓉朝荆天明递了一下:“劳驾。”   天明有些明白了,他接过端木蓉护着,一边问:“大叔,这里是有什么秘密吗?”   盖聂单手在地上和墙上移动几次潜入木柱的位置,沉闷的石盘移动声音响起,地上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来。   盖聂掏出火折子点燃扔进去,然后示意天明跳下去。   天明一面护着端木蓉往里跳,一面问:“大叔,这里是?”   盖聂:“这里是只有都尉才知道的密道,通往城外,本意可能是在被围困的时候传递军情,也可能是为了能够躲避兵乱。”   天明嗤之以鼻:“恐怕是为了一家人逃跑吧。诶,大叔,你怎么不下来?”   盖聂伸出手指,拍上青年肩背上的两处穴位。   青年顿觉周身一僵,尽然再难动弹,他大叫道:“大叔,你做什么?!你点我穴道做什么!”   盖聂看着他的眼睛说:“天明,大叔要取做一件事情,可能会很危险。大叔希望你能帮我保护端木姑娘安全离开边城。”   天明直接叫道:“你想做什么?保护这个女人不是大叔你要做的事情吗?你是不是瞒着我要去——”   盖聂点了天明喉咙间的穴道,目光沉静:“天明,大叔没有时间解释。这个地道里已经放了三日的食水,端木姑娘是医者,她必须活下去,大叔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了。”   青年睁大了眼睛,眼眶都快瞪得裂开了   从来没有这么恨过,哪怕这个人第一次抛下自己的时候,他也说服自己原谅了他。然而,这个人居然就这样糊弄他,把他当作小孩子,还要再次抛下他们。   盖聂看了一眼愤怒得满脸通红的青年,他心头忽然软了。   有些事,他并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这只能让历史和时代去证明。但他能做的,是尽量保全更多的人,让他们活下去。   这个时代总会过去,活着,才有希望。   他低下头,忽然轻声说:“天明,如果有机会,送我回野王。”   青年一怔,眼底涌出泪来。但他开不了口,只能用力睁大了眼睛。   盖聂!你这个懦夫!你以为你是个英雄吗?!   你才是逃兵!   密道阖上,这里的机关戎狄人不会知道,寻常人也不会知道,知道的人只有李进。   盖聂走出都护府的大门,李进站在大门外等着他,目光哀戚。十年过去了,这个当年粗野呆愣的汉子也变得多愁善感,他牵着马,在盖聂走过的时候,目光仍然在挣扎。   盖聂看着光秃秃的树:“降表送去了吗?”   李进痛楚地低头嗯了一声,十年的坚守,换来这个结局,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值不值得。   盖聂目光温和,忽然说:“你看,这是胡杨树。我们来的那年栽下的,这么多年,好几次我都以为这棵树要冻死了,干死了,没想到来年春天,她还能发芽。”   李进跟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颗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盖聂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东西,他问:“我记得你曾经有个未婚妻,叫做山枣。”   李进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她早就嫁人了,在我戍边的第三年。”   盖聂侧头看他:“为何?你那是已经可以归田。”   李进怔怔地,眼里闪过兵荒连年的哀戚:“若无人守土卫国,百姓又何以为家?山枣她……她如今必然也是子女成群,我——不后悔!”   盖聂微微颔首:“是啊,他们活下去,几百年后,孙子重孙往后,总有希望,能遇到一个没有战乱的时代吧。”   李进愣着。   盖聂走向前,没有回头:“走吧,准备大开城门。”   边城准备向戎狄投降的消息悄无声息传入介石坊间,没有人哭也没有人闹,人们走出家门,站在雪水冲洗泥泞的路边,眼睁睁看着盖聂缓缓走过他们。   有长者叹息:“盖大人……”   有男人握紧了拳头,死死咬住牙齿。   女人们抱着孩子无声哭泣。   盖聂停下脚步,他的声音仍然平静:“各位,今日城门洞开,戎狄人必然进来搜掠,请各位务必以性命为重。”他停了停,慢慢说:“活着,才有希望。”   再无多言,盖聂转身远去。   身后,低泣之声已然响起。   朔北寒风吹来呜咽的泣诉,是在悼念逝去的十年安稳生活,还是在悲鸣今日过后生死未卜的凄惨下场,无人能知。   ……   第 44 章   戎狄人集结整装,以半圆之形将边城城楼围住,他们已经开始欢呼,开始庆祝,马匹的鸣叫和粗野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们在庆祝一场突如其来的胜利。   今日,这个让他们头疼了将近七年的卫国守将,使人送来了降表!   阿祖身着战袍,坐在正中的黑總雪蹄焉耆马上,他的神情肃穆,一点儿也没有胜利的狂喜。   城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步履坚定走出来。朔风吹起他的长发,露出他清瘦的脸颊。   这里大多数戎狄士兵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今日,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身不染血的卫国守将——不带杀气,手不握剑。   在他身边,跟随者一个穿着铠甲的副将,手里捧着一卷东西,面色并不好看。   阿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从他们相识至今,也有将近十年时光。十年时光,他最大的一个侍妾生的儿子都能够提刀杀人了,而这个男人,好像还是当年夜探大营时候的样子,只是变得更加沉默。   意料之中的羞辱之声响起,阿祖抿着嘴不说话,开口的人都是他部族里的叔父兄弟,他们曾经都有家奴子侄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死在盖聂的阵法和剑术下。   几代人的仇恨,要消磨殆尽,并非一朝一夕。   盖聂,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啊。   在那一阵奚落之后,阿祖缓缓抬手,人群的叫嚣声浪小下去。   阿祖想,盖聂说的没错,他的投诚给自己带来的威信,从接到降表之后就达到了一个顶点。因为盖聂不是一个懦弱弃城的将领,正相反,他是十年来部族最大的忌惮。   对于这样的敌人,他的部落从来不会真正轻视。就像此刻,虽然叫嚣,却没人让他跪下祈命。   满脸络腮胡和横肉的男人是阿祖的叔父旺翟,他的地位仅次于阿祖,此刻,他手里握着强弓,沾血的箭头直直朝向盖聂。   盖聂没有动,他安静地站着,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   旺翟有些挫败,他将手里的弓箭递给阿祖:“这是你的胜利,这件事,也该由你做。”   阿祖在手里掂着弓箭,却没有按照旺翟的意思做,而是开口问道:“你旁边的这个人,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盖聂:“这是督军府存放粮草的图纸,你们围城十数日,百姓家已然断炊。州府的粮草秋天之后就断绝了,现在也只有我图纸标识的地方还存放着过冬的辎重。”   阿祖撑着下巴:“有趣,有没有粮草,我们搜了才算。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还算你识趣。”   盖聂:“若在下所言非虚,请诸位放过边城的百姓。”   旺翟大叫道:“败者没有资格提出要求。”   盖聂抬眼看过去,道:“在下开城门,并非言败,此刻城中已经架起木石火硝,若城头军士发现情绪不对,只要要一声令下就会焚城。横竖都是死,若不能保我百姓无伤,即便是点火烧城同归于尽,在下也在所不惜。各位,边城若无,各位为了过冬,想必只能去别的城池想想办法,只是不知如今辎重,还能撑多久罢了。”   旺翟大怒:“你威胁我们?”   阿祖懒洋洋靠在马背上开口道:“二叔,你再说下去,这些中原人真的恼羞成怒,一把火点了粮草。部族过冬的食物是不是就要等你去给大家再找来了啊?”   这句话一落,部族里的人都看向旺翟,让他敢怒不敢言。   旺翟吃了口头亏,当着整个部族的人丢了面子,恼怒至极:“阿祖,旁的人死活与我们无干,但这个中原人——必须死!”   一阵寂静。   阿祖皱着眉头不吭声。   这是从旁的戎狄将领也忍不住开口了:“阿祖,你怎么说?”   阿祖低头看着手里的弓箭,这是用油浸泡的牛筋做成的强弓,只要一箭,就能将人头颅对穿。他也知道作为一个戎狄部族的首领,这个威他今日必须立下,可是……   “阿祖!”   “杀了他!”   阿祖的犹豫让骑马的戎狄人开始不安,他们前后呼喝着提醒着他们的首领。   盖聂抬起头,目光依旧平静。   阿祖忽然就忍不住,把心里的话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你——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投靠我,来我的部族,就还是我的兄弟。”   “首领!”   “阿祖!你疯了吗?!这个人手里沾满了我戎狄兄弟的鲜血!”   队伍骚动起来,然而阿祖还是固执地看着盖聂的眼睛。他记得很久之前盖聂曾经说过一句话:【你我敌对不过各自为营,战场之后品酒策马尔惧之为何?】那个时候他觉得很有道理,这么多年私下和盖聂每年总会喝上几回酒,吵几次嘴。但是今天,他却想把这个人绑在自己的马匹上把他拖回营地去——这个骗子,应该绑起来用马鞭抽打三十鞭子才对!   我戎狄勇士又不是怪物杀人取乐,逼着自己杀朋友很有趣吗?   阿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么多年,只有自己把盖聂当作朋友,当作兄弟,他——从来——   都没有,心。   盖聂望着天,再开口时,已经带着释然:“在下,求仁,得仁。”   “哈哈哈哈哈”阿祖仰头大笑:“很好!很好!如果你答应投靠了,我戎狄勇士反倒看不起你!我们敬你是个英雄,你要保住的人,只要不要招惹我的族人,我就替你保住他们的命!”阿祖环顾四周,在周遭叔伯兄弟的脸上一个一个看过去,一字一句道:“我戎狄的勇士,还不是嗜杀成性的野蛮人,我们也是要存活。你们说,是不是!?”   阿祖在这一瞬间他的语气好像变得和之前不一样,包括旺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生出反抗的念头。所有人都崇敬地看着他们最年轻的首领,是这个首领让他们用最少的牺牲,能够安然度过冬天——这好像才是他们最初的目的。野心,在这个中原男人的沉静目光下,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这次的寂静来得厚重,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目光注视着满满张开的弓弦,弓箭握在戎狄首领的手中,箭簇的那头指着立于城门外空地上的灰发男人。   盖聂最后轻声说:“李进,你回去。”   李进牙龈咬碎:“大人!我不走!我要和你一道殉城!”   盖聂平静地说:“端木姑娘和天明还在密道,能开密道的人只有你。”   粗野的汉子脸上流下泪水,他追随的这个人把所有人的安放在一个棋盘上,让他们互相牵制,不得不按照他的希望活下去。   去死的,唯独,是他自己。   阿祖觉得自己的眼眶很热,热得不像是在大漠的冬天,热得像是刚刚喝下两坛羊奶酒,热得像是三伏天被烈日灼烧了一脸。   他的手,忽然就再也扯不住弦。   箭头射了出去。   盖聂望着天,他想:小庄,我回来了。   第 45 章   城门打开,戎狄人原本兴致高昂的搜掠变得沉默,他们骑在马上,谁都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喧哗奔跑。   道路的两旁站满了百姓,男的、女的、小孩扶着老人,都脸色平静和凄清地看着鱼贯入城的戎狄人。   家家门口都放着两样东西,木薪柴火,以及簸箕里仅剩的树干草根。   李进默默走在前面,领着戎狄人往督军府存放粮草的地方而去。   阿祖骑在马上,他没再说话,杀死盖聂的那把弓还握在手上。他四下看去,忽然觉得整个城的人,都好像成了一个人。   有人慢慢唱起来: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   旺翟小声嘀咕:“他们在唱什么。”   阿祖没有说话,他记得早年他和盖聂喝酒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曾经用树枝敲击酒坛,合声而歌,唱着“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他本来不懂的,听得多了,也多少记住了几句。   督军府的马厩前,李进打开库房的门,站在一边,眼睛望着干枯的胡杨树,微微发红。   旺翟一挥手:“兄弟们,赶快搬啊!还有刚刚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也都给我搜来——他们的家里也——”   “不准滋扰百姓。”阿祖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有点压抑的环境里显得不容置疑。   旺翟和几个亲兵都看向阿祖。   阿祖冷哼:“就那点草根也有人看得上?塞牙缝都不够,你逼死了这些人,还指望着来年地上自己长庄稼?”   旺翟骂骂咧咧了几句,但他无从反驳。   在降表献上和射杀敌方战神之后,部族里的所有异声都已经消失。再扰民抢掠,就像违背了城门口的誓言,如果这些中原人的血性真的上来了,结果会怎样,谁都说不好。   这恐怕是最安静的一次劫掠搜抢,整个果真没有人哭出声来。阿祖的人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女人倒伏在男人的怀里,老人怀里搂着小孩,大家仍然在唱着:“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   歌声远去,城门外。   天幕已经开始倾倒发暗,在荒野的空地上,灰白色的人影仍然矗立着,他的胸口插着一支重箭。   箭矢的头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腔,然而他没有倒下。   雪已经在他的脚边堆砌起小堆,他的眼睛微微翕着,像是看着遥远的天空,却早已没有了焦距。   “首领,这个人要不要带回去做战利品?”有人小声问阿祖。   阿祖看着这个人的背影一会儿,忽然拉动缰绳,骑着战马围着盖聂跑了三圈。三圈之后,他拉紧缰绳,让马蹄高高抬起,对着旷野大声叫道:“不许动这个人,我们回去!”   ……   戎狄人走了,一场本该两败俱伤的杀戮因为一个人销匿无形。   城内粮草被搜刮一空,然而盖聂早有准备,昔日伍子胥以糯米为砖修建城墙,在危难中救了吴国一次。这一次督军府的仓库砖墙拆了也能煮粥。   戎狄人不懂,只搬走了显而易见的粮草豆饼,拉走了羊和髭,不知粮食就在自己脚边。   这个冬天,边城众志成城,必然能够熬过去。   野王宫里,大臣们正在大声疾言斥责边城守将投敌叛国之罪,纷纷要求卫王将盖聂的尸体鞭尸以示警戒。   士大夫旁征博引声泪俱下控诉竖子不知忠义,尽然将粮草投喂虎狼戎狄,甚至还有要求要将先王一脉的残余孤寡尽数赐死谢罪的。   卫庄撑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下面诸人吵闹,连丝毫不耐烦的表情都没有。   韩非作为相国站立在朝廷之上,他很担心,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候,他以为是谣言。   然而已经三日过去,他的心,渐渐沉下去。   听政过后,卫庄和往常一样穿过回廊,往内殿而去。   在红莲也无法接近内殿之后,这里没有女主人,唯一能随意出入不必通传的,只有韩非一人。在盖聂离开的十年里,这里更像一个私设的议亭。   韩非应付了情绪激动的大夫司空司马和卜尹,等他转回内殿时,卫庄并未如往常一样作这里看竹简。韩非穿过门廊往外走,看见红莲在内庭水边的围栏上趴着。   十年时光,这个女人已经像是酿成了的美酒,让任何见到他的男人为之迷醉。   除了卫庄。   韩非走过去:“红莲。”   红莲扬起美艳绝伦的脸庞,懒洋洋回了一个礼:“九哥。”   韩非站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她一起看向开凿的小塘里的红色鲤鱼。这三日他也过得并不轻松,自从盖聂投敌被杀的消息传来之后,他隐隐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表明的风平浪静之后,酝酿地让人胆颤心惊起来。   将鱼食撒进池塘,看着肥硕的红色鲤鱼翻滚倾轧着抢夺饵食,红莲懒洋洋地笑出声来。   韩非叹了口气。   红莲道:“九哥,给你看出好戏,让你解闷儿。”说完他俏皮地向着韩非眨眨眼睛,然后对着池塘边伺候的宫人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宫人便将脚边放置的竹篓打开,用长长的竹棍将竹篓里的东西驱赶入池。   韩非皱着眉:“蛇?赤练?”   红莲将涂着鲜艳丹蔻的手指靠近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嘘——你看。”   赤红的小蛇们滑进水塘,追逐着肥硕的大鱼撕咬,那鱼疯狂得想要逃,可惜他们安逸得太久,就到失去了警觉。在成群小蛇的围攻下开始在水面上翻滚出血色的水花,一阵喧闹的声音比之前抢夺饵食之时更胜。   红莲咯咯咯笑起来:“哥哥,这出戏可好看?”   韩非已经恢复了风度,他看着满池窜着追咬大鱼的蛇,道:“这池本是活水,自由西来之金水穿行而过,这些鱼若非贪得无厌一味做大,只要寻到出口,至少能暂时避过蛇祸。”   红莲看着自己的琉璃护臂,捂着嘴笑道:“可惜啊,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写飞鸟走兽。你看那庭中的仙鹤,只怕连飞也飞不动了。”   韩非没再说话,看着已经付出半数白肚的鱼塘,他开口:“他呢?”   红莲摇摇头,却收敛了方才那种娇嗔肆意的表情,低声问道:“那个人的事情,三天了,还有消息传来吗?”   韩非叹了口气:“没有,只怕是真的。”   红莲望着血色池塘:“他原本才是王族血脉,卫国是他的国,却为何要这样做?”   韩非没接话,只道:“他呢?”   红莲对着穿廊的方向努了努嘴:“一回来谁也不理,往那个方向去了。”   韩非找到卫庄的时候,看见他正召见完卜尹。   等卜尹退下之后,韩非才上前去。   卫庄站在花团锦簇的廊檐下看向被四角雕梁画栋归成四四方方的天空:“一群井底之蛙,却只想着阿谀和贪婪。”   韩非垂着眉。   卫庄慢慢说:“这个国家,已经腐朽到了根,没有任何希望了。”   第 46 章   韩非看向卫庄:“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卫庄冷笑一下:“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韩非不得不说:“卫兄,边城之事尚且有诸多疑点,我也于三日之前派了心腹前去打探。此事或可有回旋余地,言及根本或还尚早。”   卫庄闷笑着,是那种低沉而舒缓的声音:“没有这个必要,野王被围,你的心腹或许早就是个死人了。”   韩非无言以对,野王被魏燕赵联军所围,齐国韩国楚国作壁上观,赵国是先代卫国王族的母族,盖聂的生母就是赵国人。   王朝更迭,总是诸多借口。   情势已经危如累卵,然而一连三日,每回朝堂议政之时,左右司空司马和宪候却死死咬着边城投敌的事情不肯松口。为野王出兵无人肯应,构陷攻讦反倒一如既往。   “卫兄……他……这样做,也必然事出有因。”   卫庄冷冷笑着:“我没兴趣听这些事。”   远处传来隐隐的火硝炸裂的声音。   韩非望着远方:“魏军又走攻城了。”   卫庄的声音并不忧虑:“放心吧,他们只是打着匡复宗室的旗号,要的只是我的命。卫国这群蝼蚁,以为私底下和魏王暗渡陈仓,我会真的不知道。”   他们的新政阻碍了贵族的行权,没有人愿意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权利,所以他们联合楚魏韩赵,想要把不能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新王扳倒。   “为了手中的权利,这些人连魏国的军队也敢借用。”   “欲要取之,必固与之。这个道理,他们或许并非不懂。”   “人的贪婪与短视,往往比来自外部手持弓箭的的狼族更加可怕……”   “卫兄。”韩非忽然退后一步,对着卫庄行了一个大礼:“臣,恳请我王不要放弃卫国,就算是念在与你一同长大的他的情份上,请不要放弃。”韩非抬起头:“他这样做,也是釜底抽薪,不让边城的局势成为负担啊。”   卫庄银色的长发在风中拂动。   冬天已经过去,即便只是相隔百里,这里和边城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人,已经永远留在边城了。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卫庄笑起来:“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愚蠢的梦。”   韩非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他看向卫庄。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像卫庄说的,盖聂的想法或许从来没有人弄懂过:“你是说,在你最后去边城的时候,他已经流露出这个想法了?”   卫庄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突兀道:”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就能让一百个同样无辜的人活下去。你认为,那个人该不该死?“   韩非无言以对,他是司寇,量刑自有法度。这样的疑问已经违背了”法“的根本。   卫庄看着冬尽的天空,阳光还挣扎着不肯施舍温度。   从他第一天认识盖聂开始,就知道盖聂有一个愚蠢至极的梦。无数次他嘲笑过盖聂,可是自己呢?他也和盖聂做着一样的事情。他们的手段完全不同,然而目的却都一样。   他慢慢说:“从一开始,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长路。盖聂也是走了他想要走的路,你呢?”   韩非看向卫庄,这样冷静的男人,是他曾经寄托希望的存在。所以韩非坚定地说:“至死,无悔也。”   “很好。”卫庄给了他一个带着温度的眼神:“你走吧。”   “卫兄。”   卫庄已经转回头,将手放在鲨齿之上,这表示他已经失去了谈话的欲望。   韩非退下时,他听见卫庄的声音传来:“很快,卫国就会需要你的。”   烈焰舔舐着雕梁画栋,本应冷冽的夜里变得火热。   风中传来人们凄厉哀嚎的声音,和木梁在烈火中发出的噼啪悲鸣。   红莲再烟尘弥漫的长廊上奔跑,她的脚背灼伤,宫纱在大火中被撕毁焦灼,但她似乎没有感觉。她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庄——庄——”   她已经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到了回廊的尽头抬眼看去,那个白色长发的男人站在高高的屋檐上。   他的鲨齿已经染血。   “庄——”   卫庄好像终于听见红莲的声音,他的瞳孔往下,那样子不像一个鲜活的人,更像是一尊被封在泥塑中的像,只有眼珠能动,透着死气。   他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红莲的眼眶涌出泪来,她颤声呜咽道:“庄,我们一起走。你说过,会给我一个更好的卫国。我也说过,会努力活到你说的那一天……要么我带着你一起离开,要我一个人离开,除非是你先杀了我!”   “妹妹!”韩非的追着红莲的哭声而来,他看见卫庄,他白色的长发上全是斑驳的血迹。   卫庄终于动了,他曲起手指一弹,红莲应声软到。   韩非从后方揽住软到的红莲,他望着这个白发染血的男人:“卫兄——”   卫庄已经收回了目光,他看着远处已经燃烧开始坍塌的大殿:“从这个晚上开始,旧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时代正在开始。这些醉生梦死的人,将会和这个腐朽的地方一起,化为灰烬。”   韩非挡开坍塌的屋檐瓦砾,大声叫道:“卫兄,快下来。我还需要你——卫国还需要你——”   卫庄的嘴角弯着:“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长路,对我来说,也许,明天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   韩非只能一边护着红莲一边躲避着掉落的瓦当,一边大叫道:“卫兄,没有你,我和红莲都走不出这个燃烧的宫殿——”   卫庄却在此时轻轻一笑:“他来了。”   韩非一愣,一声激昂的鸣叫响彻高空。韩非看见少年骑着巨大白凤盘旋而来。   韩非还没放弃:“卫庄兄,你也必须和我们一道走——”   鲨齿滴下鲜血,卫庄沉默地看着被黑烟笼罩的宫阙尖顶,那里已经摇摇欲坠,发出最后的悲苍的巨大的轰鸣。   卫庄欣赏着毁灭,这样的大火会将腐烂的根留在今夜。明天正好,在这片废墟之上,会有人会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卫国。   所以他甚至带着难得的兴致,道:“卫国最后一个我认可的宗室已经死在边城。红莲生下的孩子,可立为宗室。有你辅佐,希望他不会成为一个傀儡。”   韩非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他不知道明天她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卫庄最后说:“你们该走了。”   白凤第一次没有了任何桀骜的神情,他看了卫庄一会儿,从韩非手里接过红莲抱着怀里,然后让韩非踏在白色凤凰之上。   惊天凤鸣之声,巨大的羽翼冲天而起。   韩非望着身后被火舌舔舐的宫阙,巨大的木梁轰然坍塌,尖顶如同被拦腰截断一般缓缓倾斜滑落。   低头,是魏燕赵联军喊杀的声音。   ——城已经破了。   屋檐上,卫庄噙着嗜血的微笑,看着城破宫塌,他慢慢说:“既然那个人的做法你们这群蝼蚁不赞同,那么,想必你们会赞同今日与城同归于尽的安排,一起作乐一起殉国,说不定你们会感谢我。”   这对于卫国来说,是一个炼狱一样的夜晚,贵族们因为一场奢华的宫宴入宫,从此卫国士大夫十之去九,仅剩的一人也苟延残喘。   就像卫庄说过的,这个旧的时代,终于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中,结束了。   终章   野王的大火绵绵延延烧了三日。   红莲站在窗前,妙曼的身姿消瘦了,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坍塌的宫阙。自从她醒来过后,就已经是这样了。   白凤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边,他的余光扫着这个女儿,也可能是透过这个女人在揣测这个国家的未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然后韩非一身疲惫地出现在楼道入口。   白凤挑眉:“魏赵的军队,退兵了?”   韩非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宗室和士大夫贵族所剩无几,他是仅存的世族,还有个曾经被敕封郡主的妹妹,这个时候与联军谈判,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   韩非看向红莲,却问白凤:“她,用过水米了吗?”   白凤还未答话,站在窗前的女儿却开口了:“不用这样担心,我不会寻短见。”   她的声音依然甜腻悦耳,但是却没有了先前的天真和悲喜。这个女人,似乎变了。   变得更加娇媚,透出对男人和对这个世道刻骨的诱惑来:“这是他的愿望,我要替活着,一直看道新的卫国,从废墟上,生根发芽。”   白凤哼了一声,懒洋洋道:“女人的心,真是不可思议。”   韩非走过去,与红莲并肩而立:“红莲,他或许还活着。”   女人打断她:“你不了解他。”   韩非觉得自己还是要安慰一下妹妹:“以他的功力,从坍塌的废墟存活下来并非难事 。”   女人却笑了:“当宿命里的那个人消失之后,没有对手,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红莲……”   “从今天开始,没有什么红莲了。我,叫做赤练。”   魏燕赵联军退兵,卫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卫国世族没落的转折点。   卫庄被史书定为篡权,并非宗室。有关他的一切都被刻意抹去了。   卫国虽弱,列国虎视眈眈,但谁也不会愿意对手得了这个便宜。为新生的卫国留下喘息的机会。   宗室衰微,只留下先王遗孀。野王的宫殿大半化作焦土,卫国迁都朝歌,先王太后被从宗庙迎出,过继了旁系子嗣为嫡。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韩非一力扛起辅政之责,夙夜辛劳。朝堂上几乎没有反对的声音,提拔任命但凭他一人决定。   此刻,他多少有些理解卫庄的做法。   徐徐图之固然好,但他已经没有耐心。如疾风骤雨,所有独断乖戾的罪名都随着那场大火,与他一同逝去。冥冥中,他做了和盖聂一样的选择。   这是一个新生的卫国,虽然赢弱不堪,但,总有希望。   前往野王的路上,一个青年人灰头土脸,背着一把破剑,却把一只包袱牢牢抱在怀里。   他一路独行,遇到兵荒流寇就杀,终于来到已经被魏燕赵攻陷的野王,听说了篡权者在被攻陷的最后一刻点燃宫室,自焚而亡的消息。   他来到燃尽的瓦砾堆前,花了三日之这里穿寻,终于找到青阳台的故址。这个青年人放下怀里一刻不离的罐子,一边用手挖土一边絮絮叨念:“大叔我信守承诺把你带回来了,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想回的不是野王皇陵吧,这里是那个大恶人每天发呆的地方。诺,我就让他知这里陪着你吧。”   他想了一会儿,脸红着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啊,哎,你以为那个大恶人把我赶出帐篷的那一天我怎么那么好说话啊。你不知道啊大叔,他当时看起来像是想吃了我啊……”   埋好,封土,摆出祭品。   青年人继续叨叨:“好了大叔我的承诺做到了,现在说好了,我可还没有原谅你两次的欺骗啊。作为一个大侠,大叔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我这次真的很生气。你欠我两次了,大坏人说过,下辈子你可必须千山万水找到我,然后教我功夫,作为真正的师傅啊。”   ……   远远的楼阁之上,赤练靠在窗前看着灰烬中磕头的年轻人,手里玩着一条红色的小蛇。   白凤在她身后不远,一脸百无聊赖:“他回来了,看来边城的局势已经无碍。”   赤练嘟嘟嘴,去逗那小蛇:“现在的卫国,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一个边城。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能看那个人给他们留下的造化了。”   白凤看着这个女人:“那就不管他?”   赤练咯咯咯笑着:“只有经历真正最重伤痛的人,才有坚不可摧的心脏。你说,是不是啊?”   白凤:“这种时候亏你还笑得出,难怪笑得那么难看。”   赤练风情摇曳地嗔道:“你这样说,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   边城无主,似乎岌岌可危。   一伙逃兵组成的流寇冲进边城,抢掠一番之后大声吆喝着往城外山寨而去。谁知刚出城没多久,就看见一队戎狄人骑着马拦在路上。   做匪的遇见更加凶狠的草原骑兵,一击击溃,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成了强盗的流寇跪在地上祈求饶命。骑在马上的戎狄男人蓄着串脸胡子用马鞭蹭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笑着:“啧啧啧,这才是我印象中这群中原人应该有的样子。”   土匪遇见草原狼,黑吃黑。   戎狄人没有留下活口,却反倒留下那些马匹,让马匹驮着被抢来的女人和牛羊回了边城。   边城的守将刚刚受了伤,远远看见戎狄人又来了却毫不惊慌。   几个戎狄人把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嗷嗷叫唤被绑起来的小猪带回城里就没管了,骑马直奔酒肆茶坊而去。   酒家见和强盗一样气势的戎狄人朝自己奔来也不紧张,对着灶间大叫一声:“老婆子,切大盘牛肉,那几个戎狄人又来了。”   ……   这是一种奇怪的共生关系,戎狄人害死了他们最喜欢的守将,但在之后的几年间,这群戎狄人却充当了边城保护者的角色。   他们没有吃穿,回来边城搜刮,从来不会付银子,吃完用完一阵嘻嘻哈哈直接离开。但,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们帮助这里的残兵急退流寇。   燕国和赵国原本垂涎边城的人也吃过戎狄人的大亏,他们担心戎狄将战火燃烧到自己的国门,因此只能放弃这个鸡肋之地。   在这样的乱世里,边城能得苟延残喘十数年。   这,是最坏的时代:侠者谋者生不逢时。   仁者埋骨他乡,智者殚精竭虑,能者人间白头,追梦人走天涯。   但,这也是最好的时代,每个拥有强大能量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道。只要相信他们,一路走下去,总会遇见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吧。   (全文完)   唯一之番外   昆仑派,坐忘峰。   红尘万丈,入世百年。   盖聂睁开眼时,灵台清明,隐隐又有突破之势。   对面的人,是他的师弟,宗门高徒,神魂试炼尤为归来。   盖聂捏了一个净水决将身上浮尘清扫干净,查看结界是否依然稳固。   两人这一入定,不过几十年,输赢有定。   自然历练回来了,第一件事自是往坐忘峰正堂首座处复命。   无极正殿里,王诩扫视这个大弟子修为,骨龄不过一百七十岁,年级轻轻甄至破镜,境界稳固灵台清明,让他深感后继有人。   撸撸打理完美的胡须,王诩连连点头,只是点头到了最后,又默默叹了口气。   盖聂对早已成为宗派掌门的鬼谷子一向尊敬有加,拱手相询:“不知师尊有何烦忧?”   王诩怅然道:“你师兄十几年前与你打赌一场,你平安归来,但卫庄留在养元宫的魂牌,似有不同寻常的波动。”   盖聂心中一震,他与他一道红尘历劫,却不知在自己身后他又经历了什么。   王诩挥手道:“也罢,万般皆有定数,你也不必过于纠缠于此。一切且待你师弟回归再说也不迟。”   卫庄的历练结束的比想象中更快。   盖聂知道卫庄醒来必然也是去无极正殿,自己便安心呆在括苍峰打坐,稳固境界。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师弟沿着崎岖的无阶之梯拾级而上。   一直等到卫庄走到盖聂跟前,盖聂也没开口。   基于师门礼法,卫庄勾着嘴角:“师哥。”   盖聂无端的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恶意,他选择暂时忽略这种微弱的感觉,颔首道:“小庄,你回来了。”   卫庄上前去,直到与盖聂并肩而立,一同眺望括苍之下芸芸众生之地,正像他们一贯做的那样。   人世沉浮十数年,该想的该悔该执着的,皆已烟消云散。   “小庄,你胜了。”   卫庄冷笑:“你不过活一城,我却活了一国。虽然推迟卫国覆灭不过短短数十年,却是我胜了。”   盖聂不擅长争论,他默认了这件事,不过仍是疑惑:“既如此,为何我观你境界不稳?你——”他一贯冷清,对着这个师弟早年亲近些,百岁之后都是各自修行,元婴之后因为各自的“道”不相同,才有争论,才有赌约,如此而已。   卫庄却直言不讳:“心魔?师哥,你实在太过杞人忧天。”   盖聂回过头,看向脚下浮世聚散,叹道:“三十年弹指一挥,浮生难寻,于你我而言,却只是一场试炼。”   卫庄冷哼:“有趣,你同情他们?”   盖聂:“我们逆天修行,百年千年万年,所谓到底是飞升,或是救世?”   卫庄懒洋洋:“师哥,你这说什么废话。你我逆天不过两百年,天道法门不过略微窥伺而已。道法自然,万物众生皆刍狗。只有拥有了逆天改命的绝对力量,才有资格谈使命。”   盖聂望着昆仑的天,若有所思:“这,就是天道。”   卫庄的声音像是一种潜藏的□□,他低声说:“师哥,你的问道之心,也乱了。”   盖聂闭口不言。   卫庄道:“我们的赌约,还没结束”   王诩叹口气,这两个徒弟,一个想不明白,一个又太明白,都倔强地开远气死老子。他只得叮嘱二人:“你二人刚刚进阶不久,境界还需稳固,红尘历练虽然有助心境,但也许循序渐进而为。”   师尊就差说你们两个不许再针锋相对吵架了,滚回去各自闭关三百年。   然而二人充耳不闻,卫庄拱手:“师傅,徒儿心意已决。”   盖聂一如既往沉默以对。   王诩道:“也罢,不过你等必须各自闭关三年稳固心境,方可再次入世。”   三年于修行者不过瞬息,天山一年,人间百年,世事无常,不知多少国家更替。   闭关出来,卫庄周身剑气几乎收敛不住的散逸出来,修为略低的师侄们根本不敢近他身。   王诩震看过他的修为,神情高深莫测,不再言语。   昆仑的徒子徒孙们前来见礼。   卫庄最不耐烦弱者的示好,他素来独来独往,一定要选一个人搭话,那个人最多就是盖聂,于是他问道:“师尊,师哥呢?”   王诩闻言又是一叹:“他在坐忘峰。”   卫庄低头道:“既如此,弟子便向师尊告辞。”   卫庄走远,王诩叹息道:“劫数。”   盖聂着白衣,一人孤立于坐忘峰绛树下。   卫庄上前,并肩站立。   即使赌局,二人早已无需多言,掐指布下结界,只待入世。   入定前,卫庄低沉的声音密语传入耳内:“师哥,边城三日,想必你还不曾忘记吧。”   盖聂一惊,险些破了结界。他皱眉看向面不改色的卫庄:“小庄,那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卫庄低沉地笑了:“你是想说服我?”   盖聂闭口不言,他沉下眉。   卫庄的密语仍旧灌入耳间:“我不提,你就装作不知道。师哥,你可知自欺欺人不过掩人耳目,一旦红尘入心,才会滋生心魔。”   盖聂平静地看过去:“小庄,你我所求本就是入世、渡劫、逆天而行。”   “很好,盖聂。”卫庄呵呵呵呵笑起来。   笑罢,卫庄当即手掐指决,口中默念有词,旋即自掌中升起一团紫气,正是正道修士身怀天罡北斗之气,紫气绕身之后,自有一线直刺对面之人的眉心之处,二人连坐一体:“如此,红尘再相见了。”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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